序 女儿的十年

2003年,暑假,女儿回国度假,我从太原赶到北京首都机场接她,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最幸福的时刻。“非典”终于过去了,在这之前,我几乎天天在心里祷告,祈祷“非典”在暑假时能够仁慈地放过我们,让我的孩子能够平安回家。现在,神听到了我的祈祷:我的孩子回来了,在人群中,我终于看到了她,穿一件酒红色的“一生褶”衬衫,安静而漂亮,却前所未有地消瘦。就是在回到太原家里的当晚,她递给我一个磁盘,说:“妈,我写了点东西,你看看。”

里面,就是《姐姐的丛林》。

我不会忘记初读这篇小说时的震动。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发现她有写作的禀赋,虽然,在学校里,她的作文始终很好,她还是他们那所名校“校刊”的编辑。她也常常把她的文章拿给我看,读给我听,可我却没有从中看出多少超越性:我总觉得它们弥漫着某种中学生的流行腔调,我把它们称作“贺卡体”和“文摘体”。也许,潜意识里,我拒绝承认一个事实,因为我打心里不愿意让我的女儿,我最心爱的宝贝做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希望她能够在大学里教书、做学问,至少,可以去解读别人的小说,我觉得她很有这方面的才能——这一点,我从来深信不疑。

她从小喜欢读书,还在初中时,她就读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起初,我不相信这本如此难读的书能够吸引她,可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方式走进这个又繁复又茂盛的小说世界的,我只知道,她痴迷地爱它。更准确地说,她痴迷地爱着那个动人的、不幸的女主人公凯蒂。一连好几个夜晚,我们并排躺在她的小床上,听她给我朗读她喜欢的那些章节,凯蒂和班吉明,那个白痴弟弟之间宿命的的深情,让她那么感动。可能,只有我知道,这一点,这种无法挣脱无可奈何的宿命关系,对她意味着什么。因为,我从她后来的小说中,从东霓和郑成功、从雪碧和可乐、从莉莉和猎人的身上,都看到了凯蒂和班吉明的影子,或者说,我从她所有的人物身上,都能看到这种影子:无法挣脱无可奈何的命运关系,像神和黑夜一样笼罩着那些她爱和不爱的人们。

我一直以为笛安是个幸福的孩子,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掌上明珠,虽然我也知道她常常不快乐,尽管她笑点很低。她严重偏科,而她就读的那所学校,有百年的历史,曾经是华北地区的重点中学,却严重地重理轻文。一个数学物理不好的孩子,在这样的氛围中,基本被视为废物。我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烦恼和不快的根源。一个中学生,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呢?于是,我们常常宽慰她,给她描绘一个未来的光明前景,那就是,一个再不需要以数学成绩论成败的大学生涯在前面等待着她。也许,我比她还更憧憬和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来了,2002年,1月27日,我十八岁的孩子,只身一人离开了我们,飘洋过海,飞往遥远的异国他乡,从此,这一天,就如同刀痕一样刻在了我心上:我觉得,那是我又一次的分娩。

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想家”这两个字,在电话里,她永远是快乐的,她快活地告诉我们,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樱桃小丸子,这个外号让我心里一阵温暖和安心。她在信中,这样描绘着异乡的生活:

“图尔是个很棒的城市,美丽而安静。还有一条看上去很温暖的卢瓦尔河。我们LABO课的教室就在这条河边上,每个星期我都得到河边来,坐一会儿,看看那些在岸上乱跑的狗,还有正在接吻的情人。”

……

“秋天到了。早晨推开窗子,闻见了空气中凉凉的秋天味。院子里已经有不少落叶了,可是树上的叶子依然那么多。习惯性地看看大门口的信箱,邮递员还没来,却看见了房东贴在大门上的纸条:‘请房客们进出时把大门关好,因为小狗埃克托很喜欢逃跑,可是他没有钥匙。’很温暖的细节吧?”

……

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

“我很好。今天收到你们的信了。还是老样子——妈妈依然那么语无伦次。(笑)菜谱真好,做是没多大指望了,看看也是好的,小时候的故事是怎么说来着:‘从前呀,有个叫马良的小孩很会画画,他画什么什么就变成真的了……’”

……

她就这样安慰着我们,安慰着我,她深知我是一个资深的“小资”,我会在心中诗化她的生活:还有什么能比法兰西更适合诗化、罗曼蒂克化的吗?但是,2003年那个夏天,读完《姐姐的丛林》,我和她的爸爸,我们极其震动,我们俩用眼睛相互询问,是什么,是怎样严峻的、严酷的东西,让我们的女儿,一下子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