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进山,要走很远的路……

坐着干金那辆破车在山路上颠簸了很久,邵宽城才把这句话的含义体会出来。蜿蜒的山路在越来越深的湿雾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帕罗壮丽的山景不知是被雾瘴浮绕,还是被车窗玻璃上的污垢遮掩,沿途一路,始终面目模糊,若隐若现。

邵宽城两天没有睡好,山区的高原反应更甚,一路头痛如捣。出发前他给李进拨了个电话,拨完后他才想起那电话自李进入院后就让自己给关机了。他想给刘主任打个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刘主任一旦把他独自随干金进山的情况告诉队长,队长的体温说不定又该升上去了。他上车后给总队长打了电话,但帕罗的手机讯号很差,拨了几次都没能拨通。他想到总队长既然已经指示此次追讨行动暂告结束,如若真的打通电话,总队长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他贸然单独进山,那样的话,他想去也不能去了。

他想去。

从干金欲言又止表情上,从干金神神秘秘的言语中,邵宽城认定,他应当去,必须去!

头痛欲裂的两个小时之后,干金的汽车停住了。

邵宽城跟着干金下了汽车,他发现他们已经身在大山深处,山路已经走到尽头。浩瀚的原始森林以它浓重而巨大的墨绿,铺天盖地地充满了邵宽城的视野,那都是千年的古柏和古松。柏树是不丹的国树,覆盖了不丹的千山万岭。他跟在干金身后徒步前行,沿着林中泥泞的小路又走了七八分钟,行至小路的分岔处,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体高大,轮廓壮硕,如雕塑般立于小路中央,巍然不动。干金上前仰脸说了几句宗卡语,那人转身便走。干金推推邵宽城,示意他跟上那人,邵宽城茫然向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小路的岔口已经空无一人。

邵宽城站住了,用英语喊:“哈罗!”前边壮硕的男人也站住了,回头看他。

邵宽城大声问:“干金呢,他去哪里了?”

壮汉瞪着他,用蹩脚的英语瓮声说道:“他不去。”稍顿,又说:“我带你去!”

邵宽城进退失措,在这凉气凛然,雾锁苍茫的原始森林里,他不知应该前进还是停止。他前后左右扫视一圈,除了密匝匝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除了和他十步之遥那张狞厉的面孔,四周鸟兽皆无,鸦雀无声。他能感觉到脚下的湿寒明显地向上漫延,心跳冷得几乎停止。

“你要去吗?”

那汉子用发音古怪的英语冷冷地问他,那古怪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空洞的鸣响。

邵宽城声音有些发抖,问:“去哪里?”他似乎听到了古柏的梢头,飘着自己的回声。

粗砺汉子说了句什么,说的什么邵宽城全没听清,他甚至分不清对方说的是不是英语。但那汉子并不等他,说完之后转身继续向森林的更密处走去。邵宽城容不得再做犹豫,他本能地踉跄了一下脚步,朝那个即将被深雾掩盖的背影追去。

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了五六分钟,大约吧,邵宽城至今也记不清到底又走了多远。转过了浓密的柏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一片疏朗的松林恍如仙境,数十株参天古松错落有致地掩映着一座庙宇式的房屋,那房屋老气横秋的梁柱与椽瓦,仿佛历经了沧桑百年。

壮汉在松枝朦胧的台阶上划过他最后的身影,倏然无踪。邵宽城迟疑地走上宽阔的石阶,向上仰望。他看到屋宇高大,山门洞开,四周万籁寂静。此处的宁静给邵宽城的感觉,一改壮汉脸上的狰狞,而是充满了宗教般的肃穆。身在不丹,延续数日,邵宽城对这样的氛围,已经并不陌生。从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或许已经安定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忐忑和慌恐。

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时他忽然发现,清冷流动的雾气不知何故,在这座殿宇的椽檐下恋恋停留,盘桓不去,整个屋顶被层雾围绕,似在半空。邵宽城跨过高近膝盖的门坎,仰头向上,状如朝圣。殿堂里虽然昏暗少光,但邵宽城仍可瞬间判断,这是一座没有人的空殿。

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可以从容地环视四周。整个殿宇显得空荡荡的,最先触目的是屋角的一块画板,和散落在小桌上的画笔若干。画板上隐约呈现出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似乎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何人,模棱不清。

他的视线很快投向了最明亮的方向——在他的对面,一扇大门同样洞开,似有从南至北的穿堂风轻轻拂面,一缕带雾的太阳从那里投入,散漫成屋内烟一样的薄光。

邵宽城向那缕阳光走去,他穿过那道明亮的雾障,走出了这座殿堂。他看到门外一片青翠的树林,那是由若干青涩的菩提树铺陈出的嫩绿,在苍茫古老的山中,令人备觉稀罕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