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 陈宇呈医生 03(第3/5页)

郑老师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神才会恢复到往日去,恢复到她童年时那种锃亮的水果刀的光芒。其实这孩子原本就是陈宇城医生的同盟,但是她毕竟幼小,她抵御不了郑老师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从着郑老师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个人静静地抱着膝盖,坐在病房的走廊上。他看着她,想起她小时候,也曾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跟表情,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他甚至不想去打扰她,她需要这种时刻,和自己静静地待一会儿。暂时逃离那个谦逊而强大的独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时一样呼吸。可是她把脸静静地转了过来,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说:“陈医生,我现在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累呢?”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是因为她身体里的那些坏血,它们已经流不动了。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都那么年轻,可是她的血管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她,他知道她问这问题只是在表达恐惧,并不是期待人回答。她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她的郑老师那样,对她笃定地说:“别怕。”她有时候需要这个,有时候不需要。

她说:“他们说,你昨天请假了,你去干什么?”

他答得无比自然:“回家。奔丧。我奶奶死了。”

“哦——”她拖长的尾音细细地颤抖,“她多大岁数?”

“九十三岁。”他一边说,一遍重新别紧了白衣兜上的签字笔。

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你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吧?”

他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比我当初想象的要难过一点儿。不过,还好。”

她似乎是更加发力地,又抱紧了自己:“活到九十三岁,好不好?”

他知道,她其实想问:“活到九十三岁才死,和活到十八岁就死,到底相差多少?”

他说:“我怎么知道,头七的时候我回去上柱香,帮你问问我奶奶吧。”

她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得就连她的下巴下面的膝盖似乎都跟着荡漾了起来,“好啊,帮我问问吧。或者,到时候,我自己问她。”短暂的静默过后,她清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陈医生,你可以把你的电话给我吗?”

他说:“可以。”

次日,他参加过会诊的病人住进了病房,在昭昭隔壁的那间。那孩子的状况很复杂,他们一时间也无从确诊。他被这个病例搞得心力交瘁。每当碰到无从确诊的状况,他都会莫名焦躁。天杨在午餐的时候淡淡地取笑他:“你强迫症又犯了吧?”他没讲话,甚至没有像平时那样回复一个微笑给他。叹了口气,把面前那个几乎没动过的餐盒盖好,用力地让筷子准确地戳破盒盖。

如果能确诊出患者已无可救药,那他就是见证者这个患者的沉沦;如果连确诊都不能做到,那就是和患者一起沉沦。他不大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他不管黄昏已经降临,他也知道他的学生里面有人已经将近48小时没有睡觉,他把他们召集起来,把资料派发下去,对他们说:“明天上班之前,谁能给我一个有用的想法,真的帮这个患者确诊——不管你们是在等实习鉴定,还是在等着我的课的分数,我都给最好的。”

“陈老师,如果我回去问我爸爸,算不算作弊?”这个问话的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叶主任的同窗,劲敌,眼中钉,在他彻底放弃医生这个职业之前,在整个华北的血液科里,都是个仿佛镀过金的名字。他摇摇头,简短地说:“不算。”“陈大夫……我今晚值夜班……”讲话的是一个修读在职硕士学位的住院医生。他笑笑,看着他:“那不是正好么?你随时都可以查所有你需要的资料。”

他是在办公室过的夜。闹钟没能吵醒他,他以为外面不过曙光微露,其实查房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微微转了个身,高度不合适的沙发靠垫在考验他的颈椎。他模糊地想:今天又什么特别的吗?似乎是星期五,是星期五吗?他艰难地坐起来,四处寻找手机,却没有找到,算了,是不是星期五,等下可以问问天杨。

一个护士破门而入:“陈大夫,昭昭突然昏迷了,心率是——”

他喜欢类似的时刻,那种醍醐灌顶一般降临的冷静和清醒,仿佛有一只手为他的大脑里撒了一把冰块,让冰凉的警觉一直沿着他的脊柱蔓延下去。

那女孩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48小时。他知道,照这种情况,无法控制的内出血几乎是必然的结局。郑老师坐在ICU的外面,从早晨,直至黄昏。黄昏的时候他缓慢地站起来,没有表情,他并没有立刻转身行走,他知识站在那儿,站在窗外的夕照的前面。似乎是在等待鸟雀落在他肩膀上。他不知道郑老师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只知道,第二天的清晨,他又来了。一时冲动之下,他简直想过去和这个人聊聊天,他想知道,这个人是对所有的学生都会如此,还是昭昭是特别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