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舅舅(第2/7页)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说起她爸爸。

我还记得什么呢?在山里的那天,似乎一切都好。天气不冷不热,跟树木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得穿上在城里面早就用不着的外套。我们三个人聊天,开玩笑,中午在山间的小馆子吃了很新鲜的蘑菇。那天真是安详。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儿?”昭昭问。其实这也是我想问的。我还以为他们俩已经说好了,所以我就知趣地没有对旅行的目的表达任何质疑。

哥哥无奈地笑笑:“你们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没有文化。这儿是介子推死的地方。”

介子推是另一个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倒霉鬼。他和他的国王重耳被人追杀,逃窜在荒野中。(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都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呢,他们的父母在想些什么呀?还是,在那种久远荒莽的年代里,每个人都可以在长大之后随便给自己起名字的?)准确地说,重耳当时还不是国王,只不过是在宫廷斗争中倒霉的王子。他割掉自己腿上的肉,煮熟了给重耳吃。重耳很开心地就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记得要求介子推分享。后来重耳成了晋文公,介子推就躲到了山里隐居,不再介入任何跟权利有关的斗争,他什么都不要。不过重耳不允许他什么都不要,于是这个缺心眼儿的国王用了一个猎兔子的时候才会用的办法。他让士兵把绵山围了起来,放火,觉得介子推一定会被这场火逼出来的。当然了,据说给国王想出这个办法的人,原本就是反派——你看,那个时候,就连反派都如此单纯。大火烧了三天,就在这座接纳我们的山里。三天后,火灭了,他们找到了介子推的尸体。

于是,人们开始过“寒食节”了,就是——在这个节日里不生火,只吃冷食,是为了提醒一下:如果没有那场三天三夜的火,介子推这个高贵的人就还活着。

古人还真是逻辑混乱。我望着满眼的松柏,愉快地想。不过他们到底给我们留下了这满山的苍翠。我叹着气,真是难以想象,那时候的人可能比树还要天真。但是我没有想到,昭昭却无比忧伤地笑了,她问:“郑老师,你觉得,如果当时被人追杀的是我们俩,我们谁会先割自己腿上的肉呢?”

“一定是我。”哥哥轻松地说,“你是女孩子啊。”

“算了吧,那是两千年前,那时候的人懂得让着女孩子么?”昭昭把一根脆弱的树枝折断了,“一定是我。”

“你们俩真是无聊死了。”我难以置信地笑,“不过,昭昭,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拿肉给他,他无论如何都会问我这是哪里来的。要是他拿给我,我在饿极了的时候,未必想得起那么多。”她的睫毛垂了下来,此刻她的侧影真像一个山林里的精灵。

“喂,所以你就算是割了肉给人家吃,你心里也还是希望别人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对吧?”我嘲笑她。

“郑老师,你说,介子推割肉给重耳的时候,他心里希望那个人知道吗?”昭昭期盼地看着哥哥的眼睛。哥哥笑着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输了,我回答不了。”

“所以啊,割肉的人一定得是我。”她坚定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如果是我的话,那你肯定会知道我做了什么;若是你来割肉,有可能除了你自己,根本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了。你不会告诉我的。那可不行——不能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为我做那么多的。”

“等一下,你都不知道了,你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你又怎么能阻止他在你不知道的前提下做什么呢?你上面那句话逻辑是错的。”我居然跟她争论了起来——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安,但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郑南音,一个脑子里全是糨糊的女人说出‘逻辑’两个字,才是最可怕的事。”哥哥弯曲着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然后,一阵风吹过来,我们都听见了温柔似木、摄人心魂、把人的灵魂变成风铃的林涛。

“郑老师,我想问你个问题。”昭昭认真起来的时候,那副样子根本是容不得人拒绝的。

“问吧。”看来哥哥早就习惯类似的场景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圆周率?”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有没有搞错啊!”我开心地笑了起来,“不就是π吗?3.1415926……”

“对,我知道的,π,就是3.1415926什么的,但是那究竟是什么呢?”昭昭毫不屈服地面对着我嘲笑的脸,“我也知道,计算圆周长的时候是需要这个的,可是为什么呢?从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就在问大家,这是为什么,可每个人都跟你说的一样,你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但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