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姐姐(第3/6页)

“南音姐,要是在过去,拿到像《船长》这种题目的作文,我怕一定会写我爸。”

“你现在也可以写啊。”

“算了,我现在有点恨他。”她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昭昭。”我使用的是抗议的语气。

“真的。”她翻了一下身,背对着我,顺便把被子又往她的方向扯走很多。

“谁都可以恨他。那些没有了亲人的人们都应该恨他,但是你不行。”我一边说,一遍再把我的那部分被子抢回来。

“我知道是他的错。”我无奈地叹气,“可是昭昭,他是你爸爸。如果我爸爸做了错事,或者说,犯了罪,杀了人,别人都可以觉得他十恶不赦,可是对我来说他永远是爸爸,我永远可以帮着他逃跑,不让他被警察抓到,不让他受审判。这不就是家人的意义吗?还是你只是觉得,你爸爸让你丢脸了,所以你才要恨他呢?”

“你胡说。”他激烈地转过身,用力地朝着黑暗里,她想象中的我的方向,“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好嘛,对不起,昭昭,我道歉行不行?我并不真的是那个意思,不就是打个比方么……”我不假思索的是弱了,我有点有后悔在她神经脆弱的时候刺激到她,我觉得本来我是姐姐,应该对她好——算了,坦白承认吧,她身上有种让我害怕的东西,我就是这么怂。

她果然用沉默回应我。那种寂静真是难耐。她在盘算什么东西呢,难不成是在考虑要不要断然爬起来给我一拳么?还是打算就这样翻身从床上下去,离开,把满满一个房间的尴尬都丢给我呢?时间在滴水成冰,我也有点恼火了,如果换作是我,即使对方说了刺伤我的话,我也会因为惧怕给别人造成的尴尬,选择一笑了之的。何况我自己的神经没有那么强悍,我也忍受了别人道歉之后由我自己造成的蛮横的寂静。终究还是我首先弄出了一点声音,我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我对自己失望——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块石头那样死扛着,连叹气都代表屈服呢?不管了,就用那层温暖的棉被制造的比黑夜更黑的黑暗来逃避现实吧,我还懒得伺候你呢。

她的身体在我身边略微动了动,床铺弄出来一种温暖的、类似稻草垛的声响。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南音姐,你不是我。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没那么容易的。”

“什么东西不容易啊?”我犹豫片刻,还是闷闷的接了话,一边在心里气自己,居然还在担心是不是犹豫得有点久了,会让她察觉到我不开心。

“我知道的,你说得对,他说爸爸,是家人,可是在这个之外,有更大的、更重要的对错,不是吗?”

“是。”我有些心虚,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但是就看你怎么选择了。要是选择了你爸爸,你就暂时忘记你说的那种更重要的对错,我知道这也很难,所以我告诉你了。维护家人的那种意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你说,等我长大了,我是不是就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这个,不可能。”我遗憾地摇摇头,“有些事,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可是有些事,永远不行。在那些事面前,一百岁的人也像小孩子。”

“一百岁的人本来就像小孩子,用不着一百岁,你看外婆。”她嘟哝着。

“你知道我的意思,不要鸡蛋里挑骨头啦。”

“我们最早不是在说那个‘船长’的作文吗?”她惊愕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么绕到这里来了?”

“小姐,是因为你说你想写你爸爸的。”

“船长,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对不对?”她在乎在微笑。

“应该吧,反正那首诗,不是在讲林肯总统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睡意已经渐渐上来了。

“你说,要是我写……我写我暗恋的人,郑老师看了,会不会骂我?”

“当然不会啦,我小叔最想得开了。”可能是因为困倦,完全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话自然地滑了出来,“不过,你喜欢的……真的是男生吗?”

“你在说什么呀。”她气恼地、重重地靠近我,她的头颅很生硬地撞到了我的脸颊,“告诉你算了,我喜欢的人——”她的声音混合着呼出来的热气,像梦境里的暗示那样,扫在我的耳膜上,很痒。

我顿时清醒了,就像有人突然粗暴地打开了窗子,让寒夜的空气迎面砸进来。

“昭昭!”我深呼吸了一下,“怎么可能?”

她心满意足地把自己蜷缩回枕头上,蛮不讲理地宣布着:“睡吧,我困了。”

这个世界很容易就可以沧海桑田,不过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我姐姐家的家永远那么乱。一双穿破了的丝袜会挂在厨房冰箱的门上,被子里面像道人那样猝不及防划伤人家的DVD也许是三个月前就在那个位置上的,两袋垃圾有可能跟新买回来没拆封的购物袋团聚在一致地堆在门边——她总是喜欢用崭新的服装店的袋子来充当垃圾袋,所以在她睡眼惺忪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然后她就得尖叫着拖着雪碧一起从小区的垃圾箱里把她新买的衣服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