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银河证券第一年的租金,我拿去还了银行的贷款。后来大家都有意见,为什么不拿来发奖金?事后我心里也有点后悔,前任落下的亏空,我着那个急干什么?上了台也得拿钱买个好口碑才是。第二年的钱拿到手,我跟冯丘几位商量了,决定拿五百万出来发奖金。消息传出去,厅里都轰动了,都说好,好,好!算下来,平均每人有一万多呢。奖金到年终再发,可得先订出一个方案。厅里召集中层干部开了个会,讨论分配方案,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是不能搞平均主义。这与我原来的想法不同,我的想法是差距缩小一点,不要让群众拿了奖金还骂人。可会上的意见一边倒,我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显得孤立了。丘立原说:“什么叫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就是观念更新,抛弃平均主义。中央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厅里怎么体现?当然我们富也富不到哪里去,可日子还是要过吧。现在上面反腐倡廉抓得紧,以前各处室还能搞点小动作,现在也不敢了,不然过了线,自己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犯了法呢。怎么办?大家也只有靠厅里。当然另外有办法的人是例外。”他眼睛不朝我这边看,可我还是强烈地感到了他在暗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就下了决心,早晚得把这个异己分子弄走,甚至弄下来,把自己的人培养起来。冯其乐说:“我们应该用政策来体现贡献的大小,拟一个文件先发下去,把标准定下来,不搞暗箱操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导向渐渐明了,倒使我觉得自己原来的构想是不对的。说到底是政策要向职位倾斜。话可以有很多说法,但不论怎么说,都必须围绕着这个结论来说,结论是既定的,理由可以慢慢找,几条理由总是找得到的。我要到部里出差几天,就指定办公室主任黄松林去草拟这个文件。等我出差回来,黄松林马上拿了草案向我汇报。他把厅里的四百来人分成了九个等级,第一等就是我一个人,五万,冯丘几位是二等,四万一,丁小槐他们是三万,而普通干部是四千五,工人则只有两千八。他说:“这个方案是广泛征求了意见的。”我说:“两千四千的人你征求了没有?他们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呢。”他说:“他们,他们……要按他们的意见,人人都是一万三最好,那不是平均主义吗?”又说:“我是比照了隔壁化工厅的分配方案,又向冯副厅长汇报了,才这么定的。”黄松林走了我把这份名单反复看了,觉得他还是动了脑筋的。毕竟我还要靠丁小槐他们做事,不把他们安顿下来,工作就无法开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我真有办法换一批人上来吧,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知道那些拿两千四千的人白兴奋了一场。他们会骂人,会感到心寒,会骂我是强盗,撕下脸皮来抢钱了。但也只能如此,他们要骂在心里骂几句也是应该的,只要当着我的面乖乖地笑着就行了。我还真能去追求人格形象追求口服心服?坐在这个位子上,我的第一任务就是按照实力把各种利害关系摆平,摆平了才能运作下去,我才能坐得住。所以公正并不是我的目标,自从我放弃了重建崇高的努力,放弃了对自己的神话造型之后,就更不是我的目标了。有人要在心里慷慨激昂,骂我是强盗,那也只好由他去。他们不在这个位子上,不知我的难处啊!

晚上我还是到冯其乐家去了,提出把上面的人压下来几千块,把下面的人提上来一千块。我说:“新班子成立才一年多,让别人在心里嘀咕,也许还骂几句,也没什么意思。”他说:“化工厅按这个比例贯彻下去了,风平浪静。”我说:“跳我想也没有人敢跳出来,只是不太好。”他说:“每人加一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每人减几千,那个影响就大了。我们也应该给办事的人一个宽松的环境,不要逼他们去犯错误,中国文化还有个养廉的传统呢。养廉养廉,廉是养出来的。”我叹一口气,知道结论是铁定的,围绕这个结论可以有很多论证,反正是这些人自己在论证。好处到了手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那七八条理由也是捏出来的。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大会小会上形成一种氛围,让所有人的思维进入已经设计好了的轨道,平均主义要不得!拒绝进入不要紧,有了氛围就不会有人有足够的勇气跳出来了。毕竟大多数人是从众的,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有安全感,而众人的心理,那样一种气氛,要靠舆论来引导。这时电视里正在放一个关于“勤政廉政”的节目,是山东某县的县长在讲话,说要把群众同意不同意,满意不满意,乐意不乐意当做标准。我指了电视说:“老冯你也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哼哼几声说:“我倒要去看看,那里就不是中国?每人一万三,就同意了,满意了,也乐意了,可能吗?有了一些人的不满意,才会有另一些人的满意。天下就没有人人都满意的事。”这倒也是真的。要在份上的人不为自己谋点什么,那不可能,要群众对他们口服心服,那也不可能。我不能去追求那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我首先得让那些重要人物同意了满意了乐意了才行。我要靠他们做事,口说无凭,非多喂几口不可,我只能如此,道理讲到天上去,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