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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我觉得太阳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望一望天,怎么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觉得身上很爽,有一种飘的感觉。马上又提醒自己,可别轻狂,三十多岁才弄到一个科长的帽子戴着,好意思飘?说起来吧,别说科长,也别说处长,就是厅长也那么回事,大气泡与小气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这一切又怎么样?我眼界高了这么多年,大小气泡都看不起,又怎么样?人不到那个份上,什么东西也轮不到你手中来。跳出去想,一个省长也是一个气泡,一只蚂蚁,可轮到自己,一个科长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这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来。说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个人什么都不是,连一粒尘埃都不是。人就是这么可怜,这么无可奈何。

回到办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显的眼光询问我,我浑然无觉地抓了报纸来看,挡住了她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沉不住气说:“有了好消息吧?”我一听就在心里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么吗?修养不到家啊。我放下报纸说:“什么好消息,你告诉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回来说:“池大为你连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我说:“我研究生毕业都七年了,封了这么小小的一粒绿豆官,”我掐着小指比划一下,“还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学在部里都到什么份上了?”她说:“你有个贤内助呢。”我心中的火往上一蹿。她敢,她居然敢!我这几天对她还有点内疚,现在这种心情烟消云散了。哪天你吃了苦果子,那是你自己找的!你一个中专生,还要来跟我比。人的自恋真是不可理喻,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就明白了世界。看她研究似的望着我,我忽然想到应该让她这么想,我是靠董柳才有了机会的,最好把这种想法传到那些人那里去,于是我跟舒少华的倒霉就脱了关系了。我宽容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想到现在说话再也不能信口开河,不然无意中就给别人提供了射击自己的子弹。刚才说“小小的一粒绿豆官”,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把组织的信任当成了什么?以前觉得为了小小的一粒官不自由,戴着面具又戴着紧箍咒,把自己身子扭成别人需要的状态,实在太不值得。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不敢了啊!

过了两天厅里就下了文。几年来类似的文件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今天看着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那感觉硬是不同。一个人眼前能有多少东西?他在世界上活着,这就是一个最重要的依据。有没有这点依据,那感觉硬是不同。我心里感激着马厅长,觉得不用多说,默契已经达成,以后的任务就是紧跟马厅长干革命了。如果舒少华上了台,那我就要人头落地了,我能答应吗?拼了命也不能答应啊。以后我碰到马厅长,也还是那么叫一声马厅长,可这一声和以前的一声不同,语感不同。马厅长也还是叫我一声小池,当然也和以前不同。那点不同很难表达,可就是不同,不是当事人根本听不出来,可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我觉得自己就这么上了路。既然上了路,我得想想前面有什么障碍,不想不行啊!我把有过交往的人挨个想过去,想着想着就急得心里疼。自己以前跟同事说话太随便了,太真诚了,漏洞不少啊!这些漏洞都翻出来,差不多可以用说舒少华的方式来说我了。自己以前没什么想法,说几句怪话别人也不当回事,反正你对他没有威胁。现在可不同了,那些怪话都是要命的子弹,放下去没四两,提起来有千斤,杀伤力可不小!这么想着我身上的汗一炸就出来了。

第一步我得把尹玉娥安顿下来。厅里已经下了文,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丈夫暂时平安无事,她倒也不怀疑我。我跟董柳商量了,观察了几次,瞅准了她女儿的身材,买了件外套送给她。买的时候董柳舍不得说:“我自己还没一件这么好的外套呢。”我说:“你忍一忍,也不用忍多久了。”她说:“还要加上利息。”我说:“绝对的!”跟营业员说好了,万一不合适还要退的。第二天我对尹玉娥说到了这件外套,我说:“那是董柳的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董柳穿着艳了点,做了妈妈了穿不出去,给你女儿穿最好。”她说:“我家小青很刁的,她也知道爱漂亮了。”我说:“试一试吧。”拿去试了后尹玉娥说:“怎么就像特意给她买的,她一穿上身就喜欢了。”

还有江主任,我想找个机会请他吃饭,沟通感情。我搞抽样调查时怪话说得太多了,得把他的嘴给贴上胶布。我观察到了他的活动规律,这天就在传达室门口等着,快七点钟他从活动室打台球出来,我扶了单车走过去,猛一抬头说:“江主任,刚回去?”他说:“池科长,还没祝贺你呢,新科状元!”我说:“这么晚了,吃饭没有?”他说:“正赶回去吃呢。”骑了单车要走。我说:“我也没吃,要不我请你去喝杯啤酒?”他高兴说:“你是该请客呢,以前有人考上了状元,把他欢喜的东西砸碎几件,怕他喜疯了。今天怕你也喜疯了,要你出几滴血也是为你好。”骑车出了大院。他指了路边店说:“就在那里搞一下算了。”我说:“那要看请谁,请江主任在路边店搞一下,我吃了豹子胆吗?”到了金城酒家,我请他点菜,他点了个腊肉炒蒜苗,我把菜单抢过来说:“怕吃穷了我吗?”就点了一份清蒸鳜鱼。他说:“真的出几滴血呀?”我又点了大闸蟹,他连连叹气说:“啊呀,啊呀,这是吃私款呢。”我还要点基围虾,他说:“算了,算了。”我心里感谢他,嘴里说:“要吃就吃好一点。”他叫服务小姐把基围虾划掉,换成槟榔芋蒸扣肉。喝着啤酒,他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终于忍不住说:“大为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说:“要你帮忙请你吃饭,那我就太小人了一点。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一套?”他说:“我都习惯这样去想问题了,真没什么事?你请我吃个快餐,我就不想那么多。主要是现在小人稍微太多了一点。喝!”喝着啤酒就有了气氛,戒备心理也松弛了。他五六年没提拔了,就发了几句牢骚,我鼓励着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扎扎实实工作,厅里也没几个,上面应该还是看得见的。”他喝完一杯说:“我们又不会走上层路线,戏都由那几个人演去了,他们是什么角色?”说着说着他连马厅长的名也点了。这真是一个没有想到的收获。我把他这些话捏着了,哪天他想发射子弹了,也会有一点顾忌吧?喝完酒我去买单,他说:“今天破费你了。”出了门又说:“我看你还是够朋友的,朋友喝酒时说的话,出了门就忘掉了。”我说:“忘掉忘掉,老是记着别人说了什么,那是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