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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说:“烫得不轻啊。”我说:“用最高级的药,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我只这一个儿子。”护士把一波的裤子剪开,轻轻剥下来,一波疼得直叫:“妈妈!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说:“轻点,轻点。”护士住了手说:“那你自己来。”我用力甩着双手说:“我手软了,我手软了。”我抱了拳作揖打躬,双膝又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一波的裤子剥下来了,几小块皮带了下来,沾在裤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红的肉。我身子一软,眼前一黑,靠着墙溜了下去,脸碰在小矮柜上。我扶着柜子站住,眼睛看不到什么,心里像有一把刀,把心脏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睁开眼看见医生厌恶地望我一眼,对门边一努嘴。我像机器人一样向门外走去,护士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闩上了,一波还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疯跑一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一根手指头指指点点,好像那看不见的远处,有着我仇恨的什么东西。又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谁,也不知打谁。我揣摩着能不能就这么一拳,把眼前这块玻璃给砸了,拳头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假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就是几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说:“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几拳,接着双手撑着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我喃喃地说:“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的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儿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波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裤子,要是夏天,一条腿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捡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楼道里黑咕隆咚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拔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他们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姐夫,你脸上有血,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一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一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噘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疼,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一会儿了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一会儿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儿,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头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儿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