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回到厅里我们十个人住进随园宾馆,把材料凑在一块,在丁小槐的主持下,讨论了两天,写出了调查报告的提纲。丁小槐把提纲拿回厅里去了。我们玩了一天,他回来了,把厅里的指示传达了,对提纲作了几点修改。几个人分头去写报告,交流的时候大家隐约闪烁含糊其词地开着玩笑。一个人说:“我们这个报告的精确程度天下少有,都到小数点后面两位了。”另一个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当然也离不开江主任的领导。”江主任装作听不懂其中的意味。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可以这样来操作,真的不可思议。开始时一个大人物有那么个意思,结论也就真的被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程度。我这才知道大人物的意志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想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事情并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心中就发慌,感到恐惧,我们看到的世界原来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发病率比上一次统计还是有所提高,原因是连续几年涨大水。下一步的目标是在三年内把发病率降到百分之三点二以下,我知道三年以后的调查数据这也就出来了。报告作最后的定稿时,我还想挣扎一下,说:“这几年连续涨大水,发病率可能会提得更高一点,涨了大水。”没有人接我的话,好一会儿有人说:“算了,大为,算了。”我说:“那就算了?”望着江主任,江主任说:“总不能再下去搞一次吧。要不然你跟丁处长马厅长汇报去?他们说去第二次,我抓起行李就走。”大家都笑起来,我也陪着挤出一个笑脸。我看着他们心里想:“你们都是人,还是知识分子,一个个聪明过度,把世界看透了,就是没人愿出来说一句话。”我想把问题提出来,有几个人应和,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可就是没人响应。一声算了,就把那些苦人儿卖了。不说良心和责任,大家都是学医的,说人性吧。一份报告一百多页,又是图表又是统计数据,装订得像一本书,准备报到部里去。总结会是丁小槐主持的,大家都说这次的数据是历次抽样调查中最准确的。一个人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我捏着一把汗,怕丁小槐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把脸放下来,他也不傻,他不知道底细?可丁小槐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面有得意之色。这使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人性的盲点,那些好听的话能够如此有效地瓦解一个人的判断力。以后有什么好听的话尽管放胆说出来,首先自己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怕肉麻,也不必担心被奉承者会承受不了。要办成什么事,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性的弱点。

报告报上去了,我心里想着那些无助的病人,很久都安定不下来。当年父亲和我挣扎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也处于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那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我沉默着,我只能沉默,可沉默就是参与,我参与了。好多次我在突然之间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吼一声吧,吼一声吧,我有吼一声的责任。这么吼一声的机会,人生能有几次?就在我似乎下定决心的时候,反过来想一想那些促使自己吼一声的理由,都不那么稳妥。我决定放弃。

一个周末,在省城工作的十来个中学同学到胡一兵家聚会,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社会上的怪现象,我就把这件事说了。我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异,可他们听了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当是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我试着说:“这件事我不捅上去肯定没人去捅,难道就这么算了?”胡一兵说:“算了的事有多少,为什么你这件事就不能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吧,各人管自己的事,上帝管大家的事。公道主持不完,人生却只有一辈子。”刘跃进说:“一个名记者都这样说话,人性还有什么希望?”胡一兵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良心的负担了,我就是负担不起才改行的。”他这时候正为贷款的事头疼,一心想着怎么把建设银行的信贷员拉下水。我说:“我就是在其位嘛,我要是没去搞调查也就不想吼那么一嗓子了。”大家又感叹生活中有两种逻辑,良知的逻辑和生存的逻辑,按理说这两种逻辑应该一致,尽良知的责任就是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就像那两个美国记者,把水门事件那么一曝光,自己就成了名记者。刘跃进说:“胡一兵你现在是商人了,戴一副孔方兄的眼镜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孔方兄,整个一个经济动物。”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站在讲台上讲什么精神,道理一串一串红辣椒似的,煞是好看,真碰了什么事,砂子都搁在眼睛里。你们那里件件事都是公正的?我没看见你跳出来吼那么一嗓子。”这么一说刘跃进马上气馁了,空洞地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见得。”我说:“话别讲散了,伞别撑开了,那你们的意思,我就不跳出来算了?我真的不相信一件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大家都笑了,说:“池大为到底比我们多读几年书,书生气硬是重一些。”胡一兵说:“几千年都没讲清,轮到你就能讲清?讲得清屈原也不跳江,岳飞也不被杀,刘少奇也不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你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你跳出来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简直就是鸡蛋碰地球。”他这一番话,把我的勇气又打下去了。我说:“你们坐在这里谈玄很轻松,没看到那些病人有多么可怜。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人,一种是命都不值钱的人,一种是政绩和面子重于泰山的人,第一种人总是为第二种人不断地付出代价。”这么一说,刘跃进就说到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本来是反右的,彭德怀上了万言书,突然转向反左,结果是三年苦日子,人都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