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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下雨了。

细湿的雨水,清亮亮地一点一点地洗濯着大地。雨水中,有5月植物的芳香。一年中,这是个最丰富的季节。雨季,对于江淮之间来说,短暂而又充满感伤。这场在5月的第一天就来临的雨,似乎正给雨季开了个潮润的头。

丁安邦上午要到医院,大学同学李昌河住院了,而且是肝癌,晚期,据说活不了几天。在南州的同学,大都到医院去探望了。丁安邦因为忙活,一直拖着,今天再不能拖了。8点,他出了门。临行前,他特地揣了500块钱,又拿了几十元零钱,在街道转角处的水果店里,买了一点水果,慢吞吞地赶到医院时,已经快9点了。

李昌河住在五楼512房。丁安邦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病房门前,隔着玻璃朝里看了眼。病房里只有一张床,李昌河是市政协的秘书长,享受点特殊待遇,也是很正常的。丁安邦看见满床的被子,里面伸出一个瘦小的人头。他心一紧,李昌河当年可是他们班上块头最大的男生。人算什么?没病时,神气活现;一旦病了,无助得跟自然界中的其他动物没任何区别。病床前,坐着的女人倒让丁安邦有些吃惊,那是李昌河的前妻。李昌河45岁时离婚,娶了个小他近20岁的女人。这段情感,让同学圈子里也是议论纷纷。那个小女人,丁安邦也见过,原来在市政协边上开一家服装店。李昌河自从离婚再婚后,一下子跟大学同学们疏远了。平时,丁安邦与他见面也大多是在各种会议上。私下里,他们有好几年没在一块待过了。

丁安邦敲了下门,女人站起来,走到门前,开了门,喊道:“丁校长哪,您……”

李昌河的前妻叫朱菊,以前,丁安邦喊她“嫂子”。这会儿,丁安邦道:“嫂子,好些了吧?”

朱菊摇摇头,丁安邦也叹了口气。

床上,李昌河似乎睡着了。丁安邦走到床前,看了看。李昌河完全变了个样,脸瘦小得像一枚算盘子,苍白,甚至有些发黄。朱菊说:“早晨打了一针,不然痛得没办法睡。”

“唉!”丁安邦又叹了声。

“丁校长喝水吧?”朱菊问。

丁安邦说不喝,不喝,就从包里拿出装着钱的纸袋,递到朱菊手里,说:“嫂子,这是……本来魏燕也准备来的,临时有事。你也得保重。既然这样了,心里一定要放宽些。”

“我知道的。”朱菊笑着,笑容却是苦涩的。

丁安邦又回头看了眼李昌河:“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唉!老李就是喝酒太多,加上抽烟。人算得了什么啊?自己作践自己。嫂子,你也辛苦了。”

“辛苦算不得什么,关键是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就快要没了,难受!”朱菊擦着泪水,“现在只是吊点水,补补,药都停了,就是在等着……以前老是咒他该死,现在……”

“唉!是啊!”丁安邦鼻子也酸了,他赶紧转过头去。

朱菊说:“谢谢你们这些同学,都来了。等他醒来,我一定……”

“怎么就你在……”丁安邦想着,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朱菊拉住他,小声说:“我不在哪行?你是说那个小妖精吧?早就走了。查出病来不到两个星期,她就将昌河的整个家当全带着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我早就跟昌河说过,这女人不可靠,怪就怪他太糊涂了。糊涂啊!”丁安邦听见李昌河轻轻地喊他的名字,就和朱菊一道凑近到床前。李昌河果然醒了,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汪着混浊的泪水。丁安邦坐下来,握住李昌河伸出被子的手。李昌河的声音更小,但看得出来他在使着劲。他望着丁安邦,道:“安邦哪,我得先走了……想想真快……真快啊!”

丁安邦心一疼:“昌河,别这么说,谁没个大灾小病的?治吧,别这么说。”

李昌河摇摇头:“治不了了。”

“这……”丁安邦找不出合适的语言了。

朱菊替李昌河掖了掖被子,李昌河就像一个大号的婴儿,一动不动。丁安邦想,人可能生来就是软弱的,就是无助的。可是,婴儿虽然软弱、无助,但那是希望,是成长。而李昌河呢?这种软弱、无助,却是弥漫着的死亡。

护士进来了,说要输液。丁安邦说:“那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李昌河道:“谢谢你啊!安邦!”又示意朱菊送送。丁安邦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李昌河,李昌河也正望着他,四目一对,竟让丁安邦心里涌出了无限的酸楚。

从医院出来,丁安邦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到江边上,上了长堤。江水浩荡,年年如此,而人生呢?他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的句子:“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浩荡的江水,也应是年年相似。而站在江边看江水的人,却在一代代谢去。谢去了,也就无声了。江水看过,却不言。他又想起李昌河。在大学同学中,李昌河毕业后算混得不错的,先是在市委办,然后到底下县当了几年县长,回来到建委当主任,再到政协当秘书长,如果不是……他应该能当上一任政协副主席的。这人一生风流,当然不是仅仅指他在男女关系上,而是指他处事潇洒,是个典型的适合于在官场行走的人。可是现在,一切都即将化为泡影。过去的荣耀,过去的风流,都很快会随着一个生命的远去而烟消云散。由此想,人生也许真的只是一次过程。既然只是一次过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还穷尽心思,钻营名利呢?如果上帝现在说,让李昌河放弃一切,再拥有健康,丁安邦想,李昌河一定也是愿意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