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所有驻京办干过的事,他都干过

一月,北京的风沙大。从更北边吹过来的风,坚硬,而漫天的黄沙,将天空笼罩着。路上,能见度只有百十来米。一年四季中,北京只有秋季才能算是最安静最喜人的。秋天的北京,有风,却是微风;有雨,只是细雨。秋在北京的眉睫之上,在故宫的宁静之中,在什刹海的轻波之内,在香山的红叶之缘,一切惬意、醉人,让人沉静、深思、和谐和喜悦。大多数外地人都是喜欢北京的秋的。但是,四季得一个个地过。这一月,北京之冬的漫漫风尘,谁也躲避不了。在风尘之下,生活在继续,日子在流逝,皇城在前行。

南州市驻京办主任容浩,从办公室的窗子里看着外面。这后海一带,已经是北京老城的中心了。绿化得好,离风沙源又远,因此,还感觉不到太大的风沙的土腥味。当初吴南让市领导买下这四合院,现在看来,不仅正确,且是万分的正确。位置好,经济效益好,从投资学上看,已经翻番五六十倍。北京仅各地驻京办的资产,据说就有上百亿之多。这么庞大的资产,要是真的撤了,岂不……隔壁的潍坊之家就是个例子,那么好的院子一直闲置着,听说有不少外国人想买,可是那是国有资产啊,怎么卖?谁也做不了主。自从国管局那边传出驻京办要撤的消息后,容浩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最新的情况是,省级驻京办肯定要保留的,但市一级,就命运难测了。县一级的,据说是一刀切,全撤。

这是驻京办这么多年来面临的最大的一次生存危机,容浩觉得要开个会,要请各县驻京办的同志过来坐坐。虽然市驻京办与各县驻京办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管理关系,但毕竟是市,统分结合的双层运行机制,也让这些不同级别的驻京办之间,纠缠、联系和绾结在一起了。

南州市所属10个县,都在北京设立了驻京机构,不过名称不一样。像湖东和湖西,因为是北京市发改委正式批准的,所以名称就叫驻京工作办公室。而仁义,则叫驻京招商办,清平县则叫清平老乡联谊会,还有乐水的乐水集团驻京办事处,清风的清风文化研究会驻京办等。形式不一,内容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瓶子上贴的商标不同而已。这些招商办、驻京办、联谊会、企业办事处、文化研究会,干的都是三项工作:一是争取资金;二是维稳;三是服务在京老乡和来京的当地领导。

其实,这三项工作,也是一个慢慢演化的过程。最初,各地驻京办的职责,就是上下联系;再后,发展到了跑部钱进;这几年,又增加了信访和维稳的任务。任务到了,却要撤了,这看起来矛盾,却也是说明“万不得已”了。

容浩自然清楚内中的一切。所有驻京办干过的事,他都干过。驻京办的功过是非,他自有一本账。不过,这账不能说,更不能算。这账,只能是装在心里。就是要查,也不会查出什么名堂来的。那些账,早就一分一分地化解了。化解得只剩下7个字:驻京办工作经费。至于是何种工作经费,那就不得而知了。

院子里,落了叶子的树黑漆漆地立着。这让容浩想起鲁迅先生的那篇著名的文章的开头: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北京冬天的四合院,是容易让人产生这种孤寂感的。

上午10点,唐天明第一个到达南州市驻京办。

容浩让人沏了茶,问唐天明:“听说刚刚回湖东了?”

“是啊,昨天刚回来。”唐天明用了“回来”。对于驻京办的人来说,“回去”和“回来”意义是大不同的。“回去”是指回到老家所在的地方,而“回来”则是指回到北京。乍一听,似乎北京成了真正的家了,其实不然,这只是概念上的一时的模糊。在北京,他们永远都是外乡人。而在家乡,他们则滑稽地成了北京人。游离和歧义,让他们自己有时也感到困惑了。

“我可听说湖东两个一把手正在闹着。省纪委都介入了,是吧?”

“他们矛盾是有。但具体我也不清楚。”唐天明笑道:“他们是领导,我们不过是个小卒子,不该我们管的,我可是从来不管。其实,管也管不了,是吧?”

“是啊是啊,我也一样。那个大路集团,不仅仅在湖东有项目,在市里也有。听说李市长也沾上了。”

“有这事?一个企业倒了,一批人跟着就倒。这铁规律,是一种悲哀啊!”

两个人正说着,刘梅来了。她今天新做了头发,上面光滑,下面却是一卷一卷的,像只卷毛狗的颈项。唐天明一见就笑了,说:“刘主任今天更显精神了。是招商招出了大成果吧?”

“成果?哪里有?都老了,还精神?”刘梅放下包,急急地往卫生间那边跑,嘴上还道:“这北京的路,一开上车,就得一两个小时,唉!人生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