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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副厅长目光平视着,只望得见桌前两个人的肚子。如果他真是X光机,他只会看见他们满肚子不合时宜。

李济运脸上顿时发烧,说:“今后请程副厅长多多指导。”

程副厅长没有说话,眼里放出的光是游离而模糊的。吴茂生说:“程厅长您忙,我们走了。”程副厅长照样不说话,埋头看文件。

吴茂生送李济运回办公室,只在门口就站住了。李济运说:“吴主任,进来坐坐吧。”

吴茂生说:“不坐了,您忙吧,我下去了。”

吴茂生才转过身去,又回头轻轻说:“李主任,程厅长为人很严肃,他是这个样子。”

李济运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他什么话都不好说。吴茂生也笑笑,挥挥手走了。李济运心里暗暗有些感激。吴茂生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但李济运在官场上见人见事太多,不敢轻易相信人。他刚参加工作时,碰到那种很热情的人,马上就把人家当兄弟。可到头来暗地里使绊子的,就是那些看上去热情似火的兄弟。

晚上,李济运仍在办公室看文件。他必须马上进入角色,不能让自己有见习阶段。他去洗漱间解手,忽然发现里面居然装有电热淋浴器。李济运好生奇怪,白天怎么就没有看见淋浴器呢?他在家找东西就像没长眼睛,洗澡连衣服都得老婆拿给他。舒瑾老说他是故意的,就是要给她找麻烦。实在是冤枉他了,他眼睛有时真的不管事儿。既然这办公室什么都齐,买张折叠床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直到深夜,他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澡,才离开办公室,乘电梯上十八楼。那件黑色风衣,只能挂在办公室的衣帽架上。他刚才犹豫过,想把风衣拿到卧室去。可卧室里没地方挂,他带来的箱子又有些小。从电梯间出来,却见楼道里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照明,不由得有些胆虚。他给自己壮胆,就高声唱歌。他才开腔,楼道里灯火通明。原来楼道灯装的是声控开关。他还没走到尽头,灯又熄了。他跺跺脚,灯又亮了。他便故意加重脚步,不让灯光再熄灭。突然想起曾国藩告诫子孙,男人走路必须踏得地板咚咚响,方才是有出息的富贵之相。李济运这么想着,似乎锦绣前程就在脚下,不由得赳赳然阔步向前。

房间里的卧具都是从宾馆里搬来的,床上用品也会由宾馆按时更换。官场讲究的就是所谓影响,其实他干脆住在宾馆还没这么麻烦。但真的住在宾馆,宾馆财务上至少得记一笔账。每天按标准间价格计算,两年下来也是个吓人的数目,差不多三十万块钱。一个干部到省里挂职,光住宿就花掉三十多万,说出去还真是个事儿。

今天他也没干什么,就是见见领导,看看文件,却很是犯困。上床没多久,就睡意蒙眬了。李济运平时睡眠不太好,总觉得醒、睡之间有道门坎,他总在门坎外边徘徊,老是跨不进去。今天他很顺利就跨过了这道门坎。可他刚刚跨进去,突然一惊又跳出来了。他想起了田副厅长那皱着的眉头。吴茂生似乎也皱了眉头。真是奇怪。程厅长冷冰冰的,没同他说一句话。如此不近人情的人,他从没碰到过。难道因为他办公室超标?又不关他自己的事。

李济运晚上没睡好,照样早早地就醒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管夜里加班还是失眠,都是早早地起床。过去当普通干部,没谁听他讲迟到的理由。后来做了领导,也由不得他睡懒觉。碰上开会,早上八点半他就得坐在主席台上。总不能说昨晚失眠了,叫会议推迟吧。又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晚上开会就晚上开会。

李济运洗漱完了,却没胃口。早饭干脆就省了。他很多时候不吃早餐,这是个坏毛病。十八楼空空荡荡,那些空屋子不知干什么用的。李济运从步行楼梯试着往上爬,居然可以直通楼顶。楼顶视野好极了,裂城而过的河流叫楼影分割成若干段,仍隐隐可见。他视力极好,望得见河里闪耀的晨光。这楼顶倒是个独自散步的好地方,只是每隔几米就横着管道,有些像跨栏跑道。他就像运动员似的,一个个管道跨越而过。楼顶很宽阔,他跑了两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了。正想停下来休息,他发现这管道布设无意间形成迷宫,顺着迷宫走就用不着不停地跨栏。

他走着迷宫,步态就从容了。空中有鸟飞过,楼下市声渐浓。抬腕看看手表,也才七点多。这栋十八层的高楼坐北朝南,南面楼下有宽阔的草坪,草坪紧临城市主干道。坪与道路之间隔着葱茏的树木和欧式园林。他在楼顶南面边沿站定,伏着一米多高的围栏往下望望,只觉一股酸麻顺着两腿内侧,闪电般直冲屁股缝儿。两腿不由得夹紧了,眼睛有些发花。这应该是恐高症吧?他原来没有这毛病的,自小爬树麻利得像猴子。年纪大了?他才三十二岁。忽见东南方向那条街道金黄一片,那里栽的应该也是银杏。他往东走了几十步,再望望楼下,就是银杏树巨大的树冠。隐约望见树下有人在扫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