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运老家离县城很近,白天驱车四十分钟,晚上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村里姓李的人最多,村子就叫李家坪。李济运很久没回家看望父母了,这天周末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了车回李家坪去。

县城是在河边,往北有片开阔的河谷平地。越过平地,山地兀然而起。放眼望去十几座山尾,就像突然拿刀斩断了。李济运自小听老人们讲,从前有个皇帝想在乌柚建京城,得了神仙相助,打算把河谷弄得更开阔些。神仙挥着鞭子,山全都变成了羊,飞快地往北跑。神仙碰见一个放牛佬,问他我赶的是什么。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神仙连问了三次,放牛佬都说赶的是石头。神仙就生气了,扔下鞭子走了,山就不动了。不然啊,这里不知道是多大的平原!

李济运讲了这个故事,歌儿问他:“神仙为什么生气呢?”

李济运说:“那个放牛佬看破了天机。”

“为什么看破天机,神仙就要生气呢?”歌儿缠着不放。

李济运就答不出来了,只道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歌儿说他等于没有回答,说:“我说呀,神仙就是不讲道理的!看《西游记》里面,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家养的!”

李济运笑笑,夸歌儿聪明。沿路的山上栽满了乌柚树,这里的柚子表皮也是橙黄的,肉籽儿却是紫色。乡人把紫喊作乌,就喊本地柚子为乌柚。史载乌柚为历代贡品,县名也缘此而来。此风沿袭至今,只是需进贡的地方比古时更多,市里、省里和北京都得送去。乌柚也成了县里主导产业,能栽柚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李济运却喜欢小时候看到的山,长满松树、杉树和各色野树,山上藏着各色鸟,时节到了还能采蘑菇。全都栽了乌柚树,山就没有姿态了。

李济运的老家是个山间盆地,几条小溪流向外面的河谷。车子下到盆地,但见田野开满了白色小花。田野的风很清和,李济运摇下车窗。舒瑾只道那些白花好漂亮,要歌儿形容一下。歌儿不听,说:“妈妈讨厌,看见什么就要我写作文!”

舒瑾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歌儿就是不听话。要我说呀,这就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到地上了。”

李济运哼着鼻子笑笑,说:“很美吗?告诉你,这是灾害!”

“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是灾害?”舒瑾问。

李济运说:“一个无知的农技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这种草。原来是作绿肥引进的,哪知道它繁衍能力惊人,长这种草的地方别的作物没法生长。”

歌儿听着好奇,问:“它叫什么草?”

李济运说:“乡下人叫它强盗花。”

“有这么吓人吗?”舒瑾不以为然。

李济运告诉她:“有人说是从加拿大引进的,有人说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反正搞不清楚。它开花之后,结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籽,满天满天地飞,飞到哪里发到哪里。才几年工夫,你看这地里哪里没有?”

“我怎么才看见?”舒瑾说。

李济运有些不耐烦,过了几分钟才说:“不是开花的时候,你也没注意。撂荒的田土多,强盗花发起来更快。你看那些成片成片的白花,都是强盗花。”

李济运不说话了,望着窗外恐怖的风景。他这些年回到乡下,总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开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色又阴晦了。他总觉得自己的乡村在凋敝,可是这话他不能说给别人听。他大小也是县里的领导,乡村的衰败他有责任,却又是他无能为力的。

父亲正在屋檐下编竹筲箕,听见汽车响声就抬头张望。老人知道是儿孙们回来了,回头叫唤老太太。老太太出门来,双手在围裙上拍着。李济运家辈分高,他爸很多人都叫四爷,妈妈被人叫做四奶奶。

歌儿下车就飞跑,扑过去抱着爷爷的脖子摇。四爷手里拿着篾刀,四奶奶忙喊:“歌儿别疯!爷爷你快把刀放下。”

四爷放下篾刀,把歌儿反抱过来,使劲地哈痒痒。歌儿笑得鲤鱼似的乱跳,奶奶又骂人了:“爷爷你没名堂,会把歌儿哈傻的!”

“怕痒的人怕老婆,歌儿长大了肯定怕死了老婆!”四爷放了手说。

歌儿说:“我爸爸最怕痒了!”

舒瑾笑着白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才不怕我哩!”

歌儿又给爷爷哈痒痒,爷爷一动不动,说:“歌儿要是把爷爷哈笑了,爷爷给你十块钱!”

歌儿就使劲地哈痒痒,爷爷挺直腰板绷着脸。四奶奶笑道:“歌儿你别哈了,你爷爷一辈子都没怕过奶奶!”

祖孙两人闹着的时候,舒瑾早已搬出凳子。四奶奶倒了茶出来,请司机朱师傅喝茶。朱师傅说不喝茶,他要先回城里去。李济运客套几句,就说:“那你就走吧,我到时候打你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