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6/6页)

小车慢慢开过他俩身边,再稍稍加速出了宾馆。李济运同明阳并肩走着,仍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想说说刘星明做差配的事,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同选举有关的事,还是不说为妙。李济运突然发觉自己修炼没有到家,不然就不会老想着找话说了。明阳也没有讲话,他却不会尴尬。李济运想到这点,越发不好意思。他找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明阳嘴里只是唔唔的。好在宾馆离县委机关并不太远,两人很快就进了大院。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办公室。”

明阳说声好好,自己朝前面走了。李济运去办公室没事,只是不想再陪明阳走。县领导都住在一幢宿舍里,从办公楼前走进去还得五六分钟。没有什么话说,五六分钟简直太漫长了。李济运私下还有个更深的隐衷,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明阳并肩回来。照说他同明阳都是田家永的门生,平时应该多有往来。明阳刚到县里的时候,李济运故意提起田家永,有攀攀同门之谊的意思,明阳却顾左右而言他。李济运摸不透明阳,从此就同他公事公办了。再说了,县委书记同县长的关系通常是很微妙的,县委办主任夹在中间最需讲究艺术。

李济运在办公室消磨了二十几分钟,拿上几份报纸回家去。脚下沙沙地响,地上又满是银杏叶子。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整整三四个月都是黄叶纷纷。这棵千年银杏像个魔法师,它的黄叶好像永远落不完。此去千百年,数不清的县令、县丞、衙役、更夫,都踩着这些黄叶走过去了。李济运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裤的先人,某种说不明白的感触顷刻间涌上心头。

突然有人拍了他肩头,李济运吓得浑身发抖。原来是朱芝,哈哈一笑,说:“李老兄这么脆弱,就吓着你了?”

李济运正在想象魑魅魍魉,自然不好意思说,只笑道:“你倒快活!”

朱芝说:“我只负责一个代表团,两会又不会有什么负面报道。我没压力,乐得轻松!”

他俩住同一个单元,李济运住三楼,朱芝住四楼。上了三楼,李济运说声再见,朱芝习惯地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手,朱芝忍不住又笑了。

李济运又说:“只有你快活!”

朱芝笑道:“我突然想起,官场握手是个陋习,成条件反射了。”

有些晚了,舒瑾已经上床。她并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做脸。她每夜睡前必须在脸上拉拉扯扯几十分钟,这套梳妆镜前的功课她却喜欢坐在床头来做。李济运洗漱好了进来,听得她问:“刘星明要当副县长了?”

他明知舒瑾问的是老同学,却故意装蒜,说:“县委书记怎么会当副县长呢?”

舒瑾说:“你老同学。”

“当不当,要代表选。”李济运暗自又好气,又好笑。老婆对官场的悟性也太低了,那天他们去刘星明家吃饭,一个多小时都在说这事儿,她却还是云里雾里。

舒瑾说:“你老同学倒跑到你前面去了啊!”

李济运说:“谁说的?我是常委,他当了副县长也不是常委。”

舒瑾仍是糊涂,说:“光是个常委,虚的。副县长正经是个官儿。”

李济运笑笑,也不多说了。他想舒瑾枉然做了几年官太太,官大官小都还弄不明白。不过细细一想,舒瑾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常委也只有中国人自己懂,弄个外国人来你得跟人家解释半天。中国很多事情外国人是不懂的。李济运有个同学在美国教书,他说有回给学生讲中国的户口,讲了整整两天还没有讲明白。李济运听了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同学说绝对不是开玩笑!他说从中国户籍制度起源讲起,一直讲到了现在的户口管理,满以为讲清楚了。哪知道美国学生提了大堆问题,什么是黑户口?什么是农村户口?什么是城镇户口?什么是半边户?为什么中国有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美国人弄不清中国的历史,他们脑子里中国几百年、几十年的事情都是搅在一起的。

“儿子这几天你注意了吗?”李济运问。

舒瑾说:“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啊!你不天天在家?”

李济运说:“我这几天累,晚上睡得死。”

“你累,上床就是死猪。”舒瑾说。

李济运知道她在抱怨,嘿嘿一笑:“你摇醒我嘛。”

“谁稀罕!”舒瑾又说到儿子,“我夜里都听了,歌儿照样起来尿尿。听他过会又睡下了,我才放心。”

“总是有问题,小孩子不该半夜起来尿尿的。”李济运说着就去扳老婆的肩膀。身子一动,床就吱呀一响。“真要架哑床,趁早做一张。”李济运又说。

舒瑾说:“你这么忙,等你做了哑床,我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