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四海之内

“倘若把你的人生经验和教训做一个总结,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把最深刻的部分做一个表达?”

这是我设计并提供给访谈者的《人生问卷》中的一条。

他的答案是:

“朋友不能没有,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朋友不能太多,多一个朋友多一份祸。”

他是个健谈的人,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亲和力和感染力。我坐在他的对面,不到5分钟的时间,我们已经围绕我想了解的内容,进入畅快的交流。我对他不感到陌生,他也不会给人以任何抵触感甚至压抑感。

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场是比较强大的,而且是有温度的。尽管他现在是一名犯人,但忽略这个事实的话,你完全可以在瞬间印象里,给他一个较高的定位:健谈爽朗,英气勃发。他的气质特别能写照他以前的身份:厅级干部,社会活动家。

他开门见山,对我说:

“我的人生的确失败了,但我不觉得我一无是处,尤其是在事业上,我不会鄙薄自己的功德。”他大口吞吐着香烟,说,“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省里建成和在建的每一条高速公路、每一个沿海港口和内河港口、每一条内河航道、每一个机场、每一条城市地铁,数不过来的项目,几乎都是我亲自审批和跑北京协助审批的。我对它们的每一根钢筋每一寸混凝土,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跟它们有肌肤之亲的感觉,有深厚的感情,我热爱它们,它们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希望您客观写我,我的生活我的道德任由评说,我的劳苦功高也不能因此抹杀啊,对吧?”

我点点头,向他承诺,一定不会违背事实。

他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声调明显有了一些苦涩:

“一个好汉三个帮,朋友多,帮我成了不少事,朋友杂,也坏了我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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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栽在这片土地上,但我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干部,在这里,我算是外来干部。

20多年前,我在国务院直属交通部机关上班,是一名年轻的副处长。性格的原因,我比较活泼,并不是很喜欢那些大的衙门,加上年轻,屁股有点坐不住。有一阵子国家鼓励大机关的干部到基层去锻炼,级别低一点的算挂职,级别高的,就是交流培养了。所以,一般级别低的年轻人,不愿意下去,挂两年职,折腾到某个省某个市,像我这样,一去上千里,吃一番苦再回来,嗨,说不定上面人变了,你连上调一级的希望都黄了。我算另类吧,下来锻炼是我自愿的。我给部里打了报告,说了一番激情洋溢的话,就像当年知识青年下乡前一样,心潮澎湃,急不可耐,所以大表决心,一定为地方父老乡亲做实事,为培养我的交通部机关争光。

就这张报告,把我送了几千里,送了大半生,现在,又送到这里来了。所以,人啊,规划自己的人生道路,跟规划一条实体的公路不一样,这个没有图纸让你改来改去,一旦上路了,没那么容易来来回回地调整方向,甚至重修一条出来。修改工程自然容易,修改人生,难。

我的挂职,顺利也不顺利。我在这里当了两年副处长,挂职到期了,回部里一看,我所在的那个司局换领导了。新领导一见面,跟我寒暄了几句,就站起来送客,说小伙子在新疆好好干。我连忙说不是新疆,是南方哪里哪里,而且我挂职两年到期了,想回来。司长说,好啊,欢迎回来。就跟我握手告别。我感觉,想回来调一级,看来没那么容易。就继续回到省厅上班。我很感谢那时省厅里的几个小兄弟,特别是我挂职所在的那个处的处长,年龄不小了,资格很老,但对我一直很热情很呵护,用足了兄长风范。他见我从北京回来后,情绪不高,也不提结束挂职回北京的事儿,就看穿其中的蹊跷了。

那个周末,他特意组织了一个饭局,喊了厅里一群年轻人,过来陪我喝酒吹老牛。饭局散了后,他说小子诶,你嫂子出差了,你反正一个人在这里,不如到我那里住一晚,我们聊聊。

那天晚上,我住在处长家,我们聊了几乎一个通宵。他给我出了一些主意,如果不想立即回北京,可以在这里等一等。他还透露,他快提拔了,只要他的事一成,立即会提议我来接他的处长位子。

这一夜,让我感受到了同事的友谊,有时真是金不换的。都说机关同事无朋友,在我这里,这个说法还真不成立。我为人还算不错吧,好人往往会遇到好人,这是冥冥之中的正能量主导的运气。当然,也是因为我是从北京上级机关过来挂职的,说到底跟他们不是直接竞争对手的关系,算半个客人吧,大家犯不着小肚鸡肠对我啊。所以,我跟他们处得都不错,有几个年龄相仿的,比如我们处长,关系很铁,不是一般的铁,铁到星期假日,我是可以随便跑到他们家改善伙食的。这一夜,也让我做了这个决定,就是暂时不回去,在这里等个位子,起码解决个正处再回去也不迟。反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