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第2/3页)

今天一早,儿子媳妇走后,郑西坡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轻车熟路地骑车去了大风厂。昨夜听儿子说,新大风把最后一批机器运走,老厂就要拆了,他得抓紧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那是他和一代人的厂啊!

连片废墟中的厂区静悄悄的,预定的拆迁还没开始,那面沾染着“九一六”血火的巨大国旗还在空中飘荡。国旗已经很旧了,掉了色,边沿也奓了线。郑西坡在国旗下一圈圈转着,看着已搬空的厂房,看着厂路两边的冬青绿植,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心中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厂,我亲爱的厂啊!心中一热,混浊的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许多年前第一天上班,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食堂的大辫子女工刘桂花。那时大风厂刚起办,不过百余号人,隶属市二轻局。他的青春在这里开始了,工作,学习,写诗,倚着食堂打饭窗口和刘桂花谈对象。然后就和刘桂花结了婚。结婚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是厂工会给办的集体婚礼。转眼间就是几十年,厂里的老人是他兄弟姐妹,中青年工人则是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大风厂血肉相融,生长到一块去了。

后来改革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陈岩石来了,带着政府关于改制的一大堆文件。嗣后这一大堆文件又变成了政府的一个决定性文件宣布下来,偌大的厂子就落到了蔡成功手里。好在有个强调公平的老革命陈岩石,他和工人们也拿到了股权。有股权真好,真正当家做主哩!除了每月工资奖金,员工股东年年都分红,让多少没改制的国企员工眼红羡慕啊。他存折上的那二十万就来自那些年的分红。后来不行了,世道一点点变了,投机风盛行,房地产火爆,你辛辛苦苦做一辈子实业,还不如买几套房囤着。京州的民营企业差不多全垮台了,连蔡成功这样的人精都挺不住了,都靠骗贷和高利贷过日子,大风厂也就完蛋了,一下子死翘翘,让他和工友们失魂落魄……

这时,阳光下有一道阴影渐渐压了过来,好像有人过来。郑西坡转身一看,见到了尤会计。尤会计呵呵笑着,问候道:老郑来了?郑西坡对上了儿子贼船的财务总监尤会计极是不满,冷冷道:这不是尤总吗?也来告别了?尤会计有些蒙:啥告别?跟谁告别啊?郑西坡说:还有谁?咱厂子!这不是要拆了吗?尤会计一脸不屑:这破厂子拆就拆呗,咱不是搬新厂了嘛!郑西坡问:那你还过来干啥?尤会计说:找你谈话!郑董还是希望你挺身而出,勇敢地去参加群访啊!

郑西坡烦了,挥挥手:要去你和你们郑董去吧,反正我不去,我现在是工贼,早就不勇敢了。尤会计回道:可郑董说了,董事会成员和高层管理人员都不能参加群访,只有年过六十岁的老头儿老太能去参加。郑西坡这才想起,自己刚过六十,昨天儿子还给他庆祝过。于是便说:能参加我也不参加,这话我昨夜就和你们郑董说了。你们郑董都没勉强我,你尤总非勉强我啊?尤会计苦起了脸:老郑啊,郑董他勉强我呀,希望你发挥余热,把在你手上丢掉的权益争取回来。实话跟你说吧,老郑,不是看在郑董的分儿上,人家都要砸你工贼的黑砖了!

尤会计此言不虚,徒弟王文革也和他说过这类话。王文革说,有股权的差不多都被动员起来了,剩下的几个都在看师傅他呢。他必须严肃对待了,被骂工贼不要紧,要是连累儿子就不好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总不能逼着身为董事长的亲儿子勇敢地冲上群访第一线吧?这么想着,口吻中的坚硬消失了,叹息道:咱这事与政府有啥关系?要怪就怪蔡成功!尤会计说:蔡成功谁用的?就是政府嘛!不是陈岩石代表政府把蔡成功引进来持大股的吗?它政府不负责谁负责!

郑西坡说:那咱先去和陈岩石说说,听听陈老的意见吧!尤会计道:听陈岩石说啥?他又不在位,说得再好都没用。郑西坡说:可陈老和省委沙书记熟啊,你看那天,沙书记亲自过来了,一把把车间封条给撕了!尤会计说:所以咱们更得去找政府群访嘛,不闹出点大动静,省委书记能重视吗?!郑西坡想想也是,没“九一六”之夜那把惊天大火,只怕他和全厂老少爷儿们连安置费都拿不到呢!心里便进一步动摇了:是不是就去群访一次呢?尤会计又趁热打铁撺掇:也别那么灰心,万一把权益给争回来了呢?你好意思只享受权益,不承担风险吗?老郑啊,你是咱厂工会主席,不是工贼!郑西坡知道尤会计是在激他,又本能地往后缩,道是自己反正已成工贼了,无所谓了。尤会计太会做政治思想工作了:老郑啊老郑,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你替政府想,政府替你想了吗?你看政府养的那些贪官,一贪就是几亿几十亿!听说了吗?那个赵立春和他儿子贪了上百个亿啊,高育良也贪了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哎,咱凭啥不能去要回咱的血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