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第2/5页)

桂次现在寄住的地方是他养父的亲戚家,按辈分他要叫这家的男主人和女主人为伯父伯母。

初次来到这家还是他18岁那年的春天,当时他还穿着乡下的条纹布服,肩上打着补丁,让这两位亲戚觉得寒酸好笑。他们替他把袖子上的八口缝住,改成了成人服饰。桂次如今22岁了,这几年时间中,除了在外租公寓住了两年,有两三年都是住在亲戚家,他逐渐了解到伯父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固执迂腐,唯有对老婆言听计从。他也感受到了伯母只会嘴上说得好听,内心却是唯利是图,口蜜腹剑,只要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人或事,就会马上收起笑脸。他看得多了,也清楚自己寄住在这户人家,一定要出手慷慨大方,不能让他们吃一点儿亏。而且表面上还要装作乡下的穷书生投奔他家的样子,不然那位伯母就会不高兴。这位伯母虚荣又势利,因为自己姓氏叫上杉,还冒充是古代诸侯大名的后裔,让女仆称呼她为夫人,平常穿着长袍,稍微干一点点活就嚷嚷肩膀痛。她丈夫不过是月薪三十元的公司职员,她却装得家里很阔气的样子。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个女人还是有点本事的,至少能让丈夫脸上有面子。不过,过分的是她背地里把这个叫野泽桂次的堂堂男子汉说成是家里养着的看门书生,说的他好像是个在他们家吃白食的一样。本来对桂次来说,这么让人不愉快的地方,一点都不值得多待。

可是有意思的是他却舍不得离开这户人家,即便有时候感到不开心,下了决心另外找个公寓搬了过去,可是往往不到半个月他又会再搬回来,实在是咄咄怪事。

其实,其中的缘由是因为这家一位叫阿缝的女孩,她是这家男主人十年前去世的前妻所留下的女儿。桂次初次见到阿缝时她才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唐人髻,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发带。这个由后娘养大的孩子虽然年纪小,性情却温顺柔和。也许是因为他本身也是寄人篱下,所以对她抱有一种共鸣之情。这个姑娘处处看着后娘的脸色过日子,就连跟父亲都不敢太亲近。正因如此,她平常也不爱说话,乍一看性情温顺,没有人觉得她有什么特别聪明坚强的地方。那些父母健在的女儿,有些因为娇生惯养成为千金小姐,言行轻浮,为人傲慢,传到外面的都是一些不好的名声。然而阿缝谨小慎微,言辞举止都不露锋芒,守柔守雌。

桂次看到她这样,特别怜悯她所受的委屈,和留在家乡的阿作比起来,他更同情阿缝的遭遇;虽然不愿意瞧见伯母那自以为是的嚣张样,但一想到温柔的阿缝这么辛苦地伺候伯母,就感到自己应该留在她身边,哪怕仅仅只能安慰和支持她。

他在心里把阿缝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这种有些自作多情的情绪在别人看来或许可笑,可他觉得如今要是自己回到家乡,留下阿缝独自在此无依无靠,很是不忍。

桂次心想:阿缝在继母身边生活如此可怜,而身为他人养子的自己,何尝不也是悲哀?人世间多少无奈,想到就顿觉心酸。

人们都说,后娘养大的孩子性情古怪,尤其是女孩子,很少有爽朗活泼的。如果她天生反应慢,就会被当作是顽固保守,不招人喜欢;如果天生聪明,又会被说成是阴险狡诈;如果性子要强,就会被认为是孤傲自大,难免在生活中吃亏。

上杉家的阿缝容貌清秀可爱,也难怪桂次为她一见倾心。她曾经读完小学课程,读书、写字、算盘样样擅长,尤其是和她的名字阿缝相关的女红,更是过人,连裙裤都能毫不费力地缝好。这姑娘在十来岁以前还相当贪玩淘气,经常让她现在已经去世的母亲皱着眉头说她真不像个姑娘家,为了衣服绽开了线,不知挨过多少次骂。听说她现在的母亲原来是父亲上司的情人,也有人说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总之,这是一个来历复杂不好惹的女人。是阿缝的父亲为了情面不得不娶她为妻呢,还是真的爱上了她?关于这些事的内情谁也弄不清楚,不过自从他讨了这个老婆之后,倒是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典型的妻管严。

作为后娘,对前妻所生的阿缝自然是看不顺眼,阿缝的生活也是煎熬难耐。

阿缝只要一说话,后娘就瞪她;阿缝只要一笑,后娘就骂她;阿缝动作伶俐,后娘说她自作聪明;阿缝蹑手蹑脚,后娘就骂她笨蛋。

阿缝的内心就像是在萌芽中的嫩芽被降下了霜寒,饱受打击与折磨。她有时候难过得掉下眼泪,止不住哭泣;有时也想向父亲诉苦,但父亲的心像一块冰冷的寒冰,无法给女儿丝毫的温暖。除此之外,她还能向谁诉说心中的委屈与酸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