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天

一眼望去,大地银装素裹。雪花轻盈仿若蹁跹的蝴蝶,枯木似逢春般花开满枝丫。世人竞相写诗歌咏叹,赞美与花月一般美丽的雪,令人心驰神往。

然而,想起从前的往事,眼前这不停下着的大雪,却反而让我徒生怅惘。事到如今,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只恨自己当初背井离乡,又离开了有养育之恩的姨妈。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往事实在有愧自己的名字,珠儿。想当初,父母想必是希望我冰清玉洁、纯洁无瑕才取的这个名字,怎料到如今我竟然会经历如同瓦砾般的尘事。好像谷川的水汩汩而流,却日渐污浊不堪。怪只怪自己曾经年轻不谙世事,而那些世事缘起,都发生在一个大雪天。

我的故乡在山里,一个绿意盎然的小山村。我们薄井家在当地也算是名门望族,况且我又是一个独生女。不幸的是,我的父母早亡,我被守寡的姨妈独自抚养长大。她从我3岁的时候就开始照顾我,视我如同己出,把我当作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呵护,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7岁的时候,她为我挑选老师教我知识,而在丝弦竹乐方面,她则是亲自教导。

时光荏苒,无可阻挡。不知不觉间,我已长大成人,衣摆长了,眉毛细了,暗自庆幸自己总算可以佩戴大人戴的宽腰带。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好傻,田间的乡下姑娘怎么能有城里女孩的聪明劲呢?

我的身材倒是越发与年龄相符,只是心智依然懵懂,不知男女有别,天真烂漫地迎来了15岁的冬天。连我自己都尚未发觉的那些心思,也不知是谁发觉了,竟然谣传我恋爱了,还传到了我姨妈的耳朵里。

世间之事,总是充满荒诞不经。空穴来风的谣言,如同大海上的波浪,牵连到那个人。他叫桂木一郎,是我学校里的老师,一个来自东京的俊朗男子,生性温和,很受学生们的喜爱与亲近,大家都亲切地喊他桂木老师。他所居住的地方,在我家北面十条街,是法正寺的一个借宿客房。因为从小就受桂木老师的教导,他也很自然地爱护我,有时会来访问我家,有时我也会去他住处拜访。他总是在种种趣谈之中寓教于乐,视我如同妹妹,我因为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也十分欣喜。当时,在学校里我还觉得挺得意的,现在回想起来,别人或许会觉得有些奇怪吧。即便我们俩心中是清白干净的,毕竟那个时候我已经梳了成人的发髻,也不再是小孩子了,而老师已经年过三十。《礼记》里说“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我怎么可以忘了这些教导,和他那么亲密呢?

“世人总是喜欢把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的事情夸大其词,明明是无中生有,但谣言一旦生起就难以消除,为玷污白玉。这不但是你自己生命的不幸,人家还会说,看吧,这就是姨妈没管好,薄井家的女儿才会这么放肆没有规矩,如果父母在世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一想到你母亲临终的时候全权嘱托,说姐姐,阿珠的未来就拜托你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想当初,她的话语之中隐含着多少思绪和心血,如同黑夜道路上的逡巡。

“我是能够承受的,可是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成了他人的笑柄,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妹妹,还有薄井家的名声啊。”姨妈压低声音对我说,怕让左邻右舍听到似的。向来少言寡语的姨妈,想得很多,对我教导得也多。

开始我并不知道姨妈说的是什么事,也没怎么往心里去。然而渐渐地,姨妈的话语变得刻薄起来。

“阿珠,你好好听我的话。也许那个桂木老师是喜欢你的,你也仰慕他。可是咱们薄井家有规矩,不能和外乡人通婚。桂木老师的学问虽然好,但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是否能够匹配我们薄井家的名门,不能随随便便当我们薄井家的女婿。就算是自由恋爱,那也不行。从今往后,不许再跟他来往了,也不要去跟他学东西。我疼爱你,才敬他是老师的。没有意义的人,何必去珍惜?这些年来,我用心养育你,人人都称赞我,我自己也引以为豪,都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害得我们现在这样。以前的事情就算了,从今往后,你要跟他一刀两断。一方面也是帮你洗刷那些污名,另一方面也好让我安心。总之,他是你的仇人,你要顾念薄井家,也要顾念姨妈,忘了那个桂木吧,让他连我们家门口都别经过。”姨妈反复唠叨,让我肝肠寸断,泪水夺眶而出,用袖子挡着脸不停地哭。

我心中委屈极了。

不管别人怎么造谣诽谤,就算全村都嫌弃我,但在养育我的姨妈眼里,总该看明白我的清白,而她居然也会怀疑我,说些以为我不清不白的言语,真真让我心里难过。我与那位老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浅薄交情,我自然是清楚他为人端正、人品清白。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哪个人在搬弄是非,真让人心寒。我真是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内心来证明我的清白。我哭个不停,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浸入,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自己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