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

可是谁去生呢?又是谁被生出来呢?这当然不像是给出什么东西,那意味着一种流动,一次轻柔的传递,毫无强迫威逼。但这件事情却少有轻柔可言,它实在太过剧烈,腹部犹如网中之鱼,不断推挤,心脏负重跋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绷紧运动,仿佛置身一组跳高的慢镜头里,面目不明的躯体向上腾起、转身,在空中悬停片刻,然后——又回归正常速度——纵身跌落,俯冲向下,一个最终结果。或许这个词语是由某位只检视结果的人创造出来的:在这件事情上,指的就是那一排排经历了出生的婴儿,如匀整的包裹一般平躺着,动作娴熟的双手为他们盖上毯子,粉色或是蓝色的,标签用思高胶带[1]贴在各自透明的小床上,在平板玻璃窗的后面。

从来没人会说出死,尽管两者就某种程度而言别无二致,是事件,而非事物。还有接生,那个通常被认为是由医生来执行的动作:谁去接,接什么?是说母亲是那个被交接的对象,如同囚犯被释放出来一样?想必不是;也不是说孩子,像往投信口里丢信那样被送到母亲身边。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是递送者,又是接收者呢?有谁曾经深受束缚吗,有谁获得了自由吗?这就是语言啊,正用古板的喉舌轻轻嘀咕着什么的语言,还有另一件东西,需要重新去命名。

不过,命名的人不会是我。这些是我仅有的词句,我无从摆脱,深陷其中。(那幅画面,沥青砂,皇家安大略博物馆[2]里陈旧的静态场景,二楼北面,真是历久弥坚。我会挣脱出来,还是被卷进去,变成化石,如同一头剑齿虎或一只笨重的雷龙,在外出探险的时候走过了头?言语在我脚边泛起涟漪,黢黑、迂缓,凶险致命。让我再试一次,趁阳光还未将我风化,趁我还没饿死或是沉溺,趁我还有余力。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场景摆设,只是一种隐喻而已。瞧,我能说得出话,我没有掉进陷阱,而你,在你这一头,也能听得清明。所以我们就这么开始吧,假装语言上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则关于分娩的故事与我无关。为了让你相信这一点,我应该告诉你今天早晨我都干了些什么,在坐到这张书桌旁边之前——两只文件柜顶上有一扇门,收音机在左,日历在右,我用这些设备将自己置入时间之流。我六点四十分醒来,然后,在下楼梯的半路上,见到了我的女儿,她正在上楼,她以为那是她自主的动作,其实却是被她父亲抱在手里。我们互相问好,拥抱微笑;继而摆弄了一阵闹钟和热水瓶,这套动作,我们只在她父亲必须一早出门、开车进城的日子里才做。这项仪式的存在,让我有一种自己还在睡懒觉的错觉。最终,她断定是时候让我从床上起来了,便开始拉我的头发。我整装穿戴的时候,她就去探索浴室里的体重秤和抽水马桶这座神秘的白色祭坛。我带她下楼,照例为了帮她换衣服而奋斗一番。现在她已经穿起了迷你版的牛仔裤,迷你版的T恤。接着她喂自己吃东西:橘子、香蕉、麦芬蛋糕、麦片粥。

随后我们走去外面的暖房,在那里我们重新指认了一遍,还是按照名字,狗、猫还有小鸟,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冬天——是蓝松鸦和金翅雀[3]。我念出这些单词的时候,她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她尚未得知发声的秘诀。我正在等着她说出的第一个词:那肯定会非常神奇,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说过的东西。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能她早已经说过了,而我画地为牢,执迷于日常,不曾听见。

在她的游戏围栏里,我发现了今天第一件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裸体女人,用柔软的塑料做成的,和那些扭来扭去的蜘蛛玩具、蜥蜴玩具,还有其他被人挂到车窗上面的东西一样的材质。她是一个朋友送给我女儿的,一个做电影道具的朋友,她本该是件道具,却没有用上。孩子对她爱不释手,会用嘴衔着她在地板上四处乱爬,好像小狗叼着根骨头似的,头和脚从两边伸出来。她似乎很有嚼劲,又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可是前几天,我注意到这孩子已经用新长出来的牙齿在她身上弄出了一道口子。我把女人放进了用来装玩具的纸板箱里。

但今天早上她又回到了游戏围栏里,而且她的脚不见了。准是被孩子给吃了,我担心塑料在她的胃里会不会溶解,会不会有毒。我知道,迟早我会在她尿布上的东西里——在我用母亲惯有的忧思细细检视的东西里面——发现两只塑料的粉色小脚。我拿走了那个娃娃,然后,趁她正对着窗外的狗唱歌的时候,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可受不了在女儿的一次性尿布里找到女人的小手臂、乳房、脑袋,被没有消化的胡萝卜和葡萄干的外皮遮住一点,俨然某场恐怖又疯狂的谋杀案的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