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查尔[1](第2/7页)

他们相识之后不久,他就开始邀请她——他是这么说的——去观鸟,她当然也去了。拒绝的话就太遗憾了。那个时候,她没有抱怨过,没有抱怨过她酸痛的双脚,或是冒雨站在湿淋淋的矮树丛里,努力追踪某只辨不清种类的麻雀,而爱德华则翻着他的《彼得森田野指南》[7],仿佛那指南便是《圣经》,或者说那鸟儿就是圣杯。她甚至变得颇为在行。爱德华近视,她能比他更快发现飞鸟的行踪,他用惯有的宽宏大量承认了这一点,她则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她想把他支开一会儿时,就用这个办法。比如刚才。

“那里有动静。”她指向泉水的另一边,对岸那丛盘根错节的青枝绿叶。

“哪里?”爱德华迫不及待地眯起眼睛,举起他的望远镜。他自己看上去就有点像鸟,她自忖,长着颀长的鼻子和高跷似的腿。

“那边那个,停在那个东西里面,底下有草丛的那个。有点像是豆树。身上有橘黄色。”

爱德华调整焦距。“拟黄鹂[8]?”

“从我这里看不出来。啊,它刚刚飞走了。”她朝他们头顶上指去,爱德华徒劳地扫视着苍穹。

“我觉得它停到后面去了,在我们背后。”

这句话就足够把他打发走了。不过,她这么做的时候,一定得有几次是真的,才好让他一直相信下去。

爱德华坐在一截树根上,点了一支烟。刚才,他顺着遇到的第一条岔路走了过去;路上有一股尿味,而且,他从远处那些正在腐烂的纸巾上就能看出来,人们没法走回售票亭后面那个洗手间的时候,这里就是他们的选择之一。

他摘下眼镜,然后是帽子,擦掉前额的汗珠。他满脸通红,他能感觉得到。羞涩的红晕,莎拉是这么说的。她执意将他的脸红归结为腼腆和孩子气的羞怯;她到现在都没推断出来,那只是出于愤怒。对于一个这么喜欢欺骗耍诈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她笨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并不知道,举例来说,至少三年之前,他就已经识破了她那个看鸟的小伎俩。她会指着一棵枯死的树,说她看见树上有只鸟,可他自己几秒钟之前才刚刚检查过同一棵树,上面根本什么都没有。而且她非常粗心:她形容的鸟,毛色像黄鹂,习性像霸鹟[9],啄木鸟出现在绝对不会有任何啄木鸟栖息的地方,松鸦不会叫,鹭鸟没有长脖子。她必然是认定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不管什么样的胡编乱造都没问题。

但是这又何妨呢,既然他似乎每次都会上当?而且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他要去追逐她幻想出来的小鸟,假装对她深信不疑?一部分是因为,尽管他清楚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原因却毫无头绪。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恶意,她宣泄恶意的渠道有的是。他并不想知道真正的理由,那理由在他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无影无形,令人生畏而又不可置疑。她那个关于看鸟的谎言,是许许多多将一切支撑起来的谎言之一。他害怕与她对峙,那样就什么都结束了,所有的伪装都会轰然倒塌,剩下他们两个,立在残垣断壁之中,面面相觑。那时候他们就无话可说了,而爱德华还没有做好准备。

反正她会全盘否认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看见了。它就从那里飞过去了。我为什么要编造这种事情?”还有她那种平静沉稳的目光,金发碧眼,不动声色,岿然不移,宛若磐石。

爱德华忽然看见一幅关于自己的景象,从灌木丛中猛然冲出,就像金刚[10]似的,把莎拉抓起来,抛过岸边,扔进献祭之泉里。怎样都行,只要能打破她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淡漠、苍白,丰满浑圆又神气活现,俨然一幅弗兰德斯画派[11]的圣母马利亚。自以为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什么事情,从来都不是她的错。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的。可是那也没有用:她坠落的时候会看上他一眼,并非出于恐惧,而是那种母亲般的不悦,就好像他把巧克力牛奶洒到了白色的桌布上。而且她会把裙子拉下来。她很注重自己的仪表,素来如此。

不过,把像现在这样穿戴整齐的莎拉投入献祭之泉会有点不合适。他记得他们来这里之前,他从几本书上读到的片段。(这又是一件事:莎拉并不赞成预先研读,了解一下目的地。“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什么吗?”他问过她。“我看到的总还是同一件东西不是吗,”她反驳,“我是说,知道所有那些资料,又不会改变那个雕塑本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种态度让爱德华火冒三丈;而现在他们到了这里,她坚决抵制他为她讲解的尝试,用她一贯的消极方式,假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