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

温柔与应有的快乐

这是,作为人类,从空间之中所赢得的

这没有寒冷,可供栖居的内在

——玛格丽特·艾维森,

《新年的诗》[1]

他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这很反常:他问过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她回答,“在忙。”她说起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总是有条有理,近乎军人般干脆利落。她有一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着她随身携带的书和笔记本。莫里森的心思总是从一样东西挪到另一样,捡起来,拨弄一番,又放下;对他而言,她是个小小的榜样,这种效率理当在他身上多加表现才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想碰她:他喜欢的女人不一定比他笨,却要比他懒。散漫怠惰激起他的欲望:女孩没洗过的碗碟就是一张通往松弛和放纵的请柬。

她在他身旁一往而前,穿过长廊,走下楼梯,她短促清脆的足音和他自己无精打采的步伐奏成了一组切分音符。随着他们一路下行,稻草、粪便和福尔马林的气味也越来越浓:一群用来做实验的老鼠在理科大楼里容不下了,就住到了地窖里。他看出她也要从这幢大楼里出去,而且十有八九是要回家,便提出送她一程。

“除非你本来也要往那里走。”露易斯不愿受人恩惠,她从一开始就表达得很清楚。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她说,“除非你让我自己花钱买票。”要是她的个子再高一点,他说不定会以为她是在威胁他。

天气越发寒冷,羸弱的红日渐薄西山,积雪变成了紫色,嘎吱作响。她在车边跳上跳下,一直等到他拔下了插入式引擎预热器,打开车门,她的脑袋从身上那件硕大的二手皮毛大衣里探出来,仿佛地鼠出洞。他在这条往返车道上见过不少地鼠,其中很多都是死的;他自己也碾死过一只,一场意外,它差不多是冲到了车轮底下。那辆车也不行了:等他开到郊外的时候——虽然后来他意识到那里其实是市区——保险杠掉了一根,点火装置也失灵了。他只好把它当作废物扔了,还坦然地决定没有车将就着过,直到发觉自己做不到为止。

他猛地把车拐上那条连通着大学的马路。汽车颠了一下,好像驶过一座装着金属护板的桥一样:轮胎在严寒中变得僵硬,发动机也转不快。他应该多用这辆车来开开长途;它有点老旧了。露易斯比平时健谈;有什么事情让她颇为兴奋。她的两个学生一直在找她麻烦,不过她跟他们说,不来上课也没关系。“头脑是你们的,不是我的。”她清楚自己赢了,他们会好自为之,他们会有所付出。莫里森对这些集体互动理论没什么研究。他喜欢老式的做法:你教的是课,不要去想他们是人。他们没精打采地迈进他的办公室,对他嘟嘟囔囔,烦躁不安,局促扭捏地说起自己的父亲和爱情,这都让他尴尬不已。他又没把他自己的父亲或是他自己的爱情生活讲给他们听过,真希望他们也能保持同样的沉默,尽管他们似乎是觉得唯有这么做才能晚点交学期论文。今年初,他的一个学生希望整个班级围成一个圆圈坐,不过幸好其他人更喜欢成排坐直。

“就是这里,”她说;他已经开过头了。他吱吱嘎嘎地停下车,保险杠紧贴着路边石砌的斜坡,堆满雪的斜坡。这里的人并不把雪铲走;他们在上面铺上沙子,下一场雪就铺一层,确信不会有融雪。

“已经完成了;你可以进来看看。”她说,听上去是邀请,实际上是要求。

“什么东西完成了?”他问。他刚才没注意听。

“我告诉过你了。我住的地方,我的房间,我之前就是在忙这个。”

那房子是一栋平平无奇的两层小屋,战后几年房地产大发展而物资又匮乏时,整条街整条街匆忙造起来的那种。刷着一层灰蒙蒙的砂砾,让莫里森意志消沉。也有几幢年代更久一点的民居,但正被开发商迅速地拆毁;很快,这座城市就一点过去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其余的一切都是高楼大厦,或者更糟,低低的、外形如同兵营似的多层住宅单元,草草地拼在一起。有时候,这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房子——屋顶落满积雪,漂泊不定的苍白容颜满腹狐疑地窥视窗外,孩子的玩具像垃圾一样散落路边——会让他想起以前见过的矿工村老照片。住在这些房子里面的人都不打算久居。

她的房间在地下室里。他们绕到屋后,走下楼去,避开楼梯平台上一张摊着的报纸,住在楼上的一家人把套鞋和靴子放在上面,莫里森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搜寻一个住所、一片屋顶、一块容身之地的情景,那种恐慌也再度袭来,从一处跋涉到另一处,参观那些黏湿阴冷、垃圾箱似的地下室,房东用塑胶地砖和一张张便宜的嵌板仓促翻修,好趁着学生拥入、住宿紧张的时候赚上一笔。他那时候就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像这样被埋在地下,或是关在一间如同加上一面玻璃的纸板箱的公寓楼里过一个冬天。就找不到那些真正的房子吗,柔和温暖,让人感兴趣的那些?最后,他偶然发现了一间要出租的二楼房间;房子刷的砂砾是粉色而不是灰色,污垢让人望而却步,房东太太也骂骂咧咧,可他立刻就租了下来,只为了能打开窗户看看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