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来的人(第6/10页)

时间过了一周又一周,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开始在课间连走带跑,最后彻底跑了起来。他倒是体力充沛,烟抽得那么凶,呼吸却好得出奇:他会快步跟在克里斯汀身后,不追近也不落后,似乎自己是一只拉绳玩具,用一根细线和她连在一起。她知道他们有多可笑,在校园里飞奔而过,俨然动画短片里的场景,一头笨重的大象,被一只面带微笑却形容枯槁的老鼠追赶,两个人无休无止地演着默片喜剧经典的“你追我逃”[9];但她觉得,比起慢吞吞的走路时颈后的肌肤被他盯得寒毛倒竖,这样赛跑她反倒不那么紧张。起码她的肌肉有了用武之地。她计划好了路线、出口:她会冲进咖啡店女厕所的前门,再从店铺的后门出去,他就跟不上了,直到他发现了另一扇门为止。她会试着在那些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拱门和走廊之间迂回穿梭,好把他甩掉,可是他似乎和她一样熟悉这片建筑迷宫。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去女生宿舍楼,安全地待在里面,看着他在门房那句“男士止步”的厉声呵斥中踉跄着停下来。

午餐成了一个难题。她会坐在那,常常是和辩论社的其他成员一起,刚刚津津有味地吃起一个三明治,他就突然出现,像是从哪个看不见的下水道口冒出来的一样。这时,她要么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从餐厅的人潮中硬挤出去,要么就任凭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把午餐吃完,同桌的每个人都非常清楚他的存在,聊天变得很不自然,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她的朋友们都学会了隔着老远就把他认出来的本事;她们站岗望风。“他来了。”她们会低声耳语,知道赛跑即将开始,还帮她整理东西。

有好几次,她厌倦了跑来跑去,就转过身去和他对峙。“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会问他,气势汹汹地死盯着他,几乎双拳紧握;她想狠狠地摇晃他,揍他一顿。

“我想和你说话。”

“好啊,我在这儿呢,”她会说,“你想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不会说;他会站在她面前,双脚动来动去,似乎略带歉意地微笑着(虽然她从来说不准那个笑容的真正意味,咬破了的嘴唇在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上方分开,嘴角扬起,整张脸硬邦邦的一动不动,为一个看不见的摄影师摆着姿势),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移动,仿佛在他眼中,她是万千的碎片。

虽然不胜其烦,他对她的追逐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谜一般的追逐本身让她也同样变得神秘起来。之前从来没人觉得克里斯汀神秘。对父母来说,她是个结实的胖子,勤恳老实,但没什么天分,就像面包一样稀松平常。在两个姐姐那里,她姿色平平,她们用未尝给予彼此的那种宠爱来对待她:她没有成为竞争对手之虞。在异性朋友看来,她是个可靠的人。她仗义又努力,对他们之中喜爱运动的人而言,永远是网球比赛的好搭档。他们邀她一起去喝啤酒,这样就能坐在啤酒屋里更干净、更受欢迎的“淑女和男伴”那一边[10],觉得让她和大家一样轮流买酒[11]理所应当。压力大的时候,他们也会向她倾诉感情问题。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没什么吸引人的。

克里斯汀对这些关于自己的评价一向照单全收。童年时代的她就已经把自己认成了那个冒牌的新娘,或是那个丑陋的姐姐;每次故事一开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美丽又善良,”她就知道说的不是自己。从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可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的父母从未指望她成为社交场合的耀眼明星,因而即便她不是,他们也没有太过失望。她不用像在其他同龄人中所见到的那样,为恋爱费尽心机,茶饭不思,而且她在异性的眼中,甚至还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她是个例外,她不属于他们谈论女孩时经常用到的任何一个分类;她不会故作暧昧,不会冷若冰霜,不会水性杨花或是恶言相向;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和他们一样,对大多数女孩不屑一顾。

可是,现在她身上有了一种无法名状的东西。有个男人在追逐她,是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没错,但始终是个男人,而且他毫无疑问被她深深吸引,根本无法离开她的身边。其他的男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细致眼光审视她,打量她,努力想搞清楚镜片后面那双眨个不停的眼睛究竟看上了她的哪一点。他们开始约她出去,可是约完会回来,他们的好奇心还是没有得到满足,赋予她魅力的秘密依然深藏不露。她那张看不透的圆脸,她那小熊一般结实的身躯,在他们眼中汇成了一个无人能解的谜。克里斯汀感觉到了这些变化。在浴缸里,她不再把自己想成一条海豚;相反,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水中精灵,或者,偶尔放肆的时候,玛丽莲·梦露。每天的你追我逃成了一种习惯;她甚至对此翘首以盼。其他的好处先不说,她还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