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巨星(第4/16页)

事实上,卢森堡对俄国革命的时机选择是大加赞赏的。她对革命事业的热爱,与她对战争的憎恶是相伴而生的。在《论俄国革命》的开篇,她写道,“俄国革命是世界大战中最重大的事件”,“它的爆发,它史无前例的激进主义,它持久的影响,很好地驳斥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官方起初十分卖力地从思想上为德帝国主义征服战争进行粉饰的谎言:德国刺刀担负着推翻俄国沙皇制度和解放受它压迫的各族人民的使命。”通常来说,卢森堡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是她发觉自己所在的政党最终背叛了革命的初衷,开始倒向支持战争的一方势力之时。这显然使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根据蔡特金的记录,她与卢森堡在那段时间里都曾认真地计划过自杀。显然,为了避免成为战争中“必然的受害者”,以及自身的其他利益,是时候让全世界的工人阶级联合起来了。作为对德国社民党背叛革命路线的回应,卢森堡以她惯有的犀利反讽,通过对《共产党宣言》结尾部分的“改编”,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全世界的工人会在和平时期团结起来——但当战争爆发,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要撕破对方的喉咙!”俄国革命最终推翻了沙皇的统治,并且揭露了社民党对于这样一场帝国主义战争虚伪的和谈条约。这同时也拷问了德国乃至整个以“现代化”“文明”“先进”自居的欧洲大陆,在革命问题上是否需要向他们眼中“落后的俄国”学习。正因为如此,“讲真话的卢森堡”才会成为众多愚蠢的沙文主义者攻击的对象,其中尤以那些来自社民党同僚的攻击为甚。由于卢森堡从不掩饰对俄国人的革命路线的赞赏,以及由此阐发的对于社民党自身的批判,她让自己处于腹背受敌的困境之中。对于自己那些狂热的昔日同志基于民族主义而宣扬的“勿忘逝者之耻”,希望借此煽动民众好战情绪的行为,卢森堡则毫不留情地将其斥责为一种“杀戮教唆”。

这同样是属于她的思想特质,同时也是她一种独特的贡献:她对革命的热爱并未经由批判性的调和而变得模棱两可,反而更加直接而富于激情。在《论俄国革命》中,她提出的两个主要的争议焦点分别是布尔什维克有关给农民进行土地分配的方式(她担心过于简单的配给制度会导致新一轮的土地私有化危机),以及革命后俄国的民族自决[2]。她痛恨任何形式的民族主义,即使是对于之前处于极端受压迫出境的俄国人,他们可能由于解除了枷锁而滋生的自豪感同样也是危险的。就像她自己亲眼见证的,这种民族情绪只能导致国民的盲目自信,最终导致严重的排外性危机,甚至是战争的再度爆发。但贯穿这一危机的,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其基础的,始终还是民主与自由的问题。在这一点上,卢森堡对平民的“善意”也有所彰显:她认为这种关联性,是由于平民的心智很容易被革命的“继承者”所利用(这不啻她的又一次伟大预言)。她曾在自己于1905年关于大罢工的文章里劝告列宁:“革命中不应有任何权威者存在。”更著名,同时也更早一些的事情,是她曾在1904年指责列宁,正在“为守夜人的国度培养一群无脑的好人”。而当她的《论俄国革命》得到了人们的认可时,列宁“社会主义革命需要同时在人们的心灵层面着手改造”的论断,其中的深意才被人们真正理解。但由于抓住了革命的时机,同时也很出色地领导了革命,列宁还是赢得了卢森堡长久的青睐。她的批评建议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他们时常会面,并建立起了一段深厚的革命友情)。但在革命问题上,她却从不给自己的朋友留任何情面。在她看来,列宁的某些方面是“完全错误”的,尤其是那些“命令、工厂监工的独裁暴力、严酷的处罚、恐怖统治”的革命手段。后来的评论者认为,这种争论,也许只有在这一时期的苏俄政府才行得通,而绝不能发生在当时的德国,因为当时德国并没有一位像列宁这样有力的领导人,以及一个足够理智的政党,可以确保革命在适度的范围内进行。卢森堡也深知这一点。她从未拥有任何权力——她只是自己的领导者。但这并不妨碍她谈论权力以及权力的后果。正如女权主义者需要注意的,权威往往会陷入对自己的盲目相信之中。但卢森堡却并未陷入这样的困境,正如她的第一位传记作家彼得·奈德尔(Peter Nettl)所写,“她从未因自利的目的而追逐过权力”。

筹办和进行国民代表大会,始终是布尔什维克所醉心的一部重头戏。但随着俄国革命成功伴随的权力获得,人们开始对它并没有那么热衷了。而民主的冒险性在于,它往往会导致一种“多人合作的错误结果”。对于列宁,十月革命后的选举,那些“农民选民”统统都回归到了民粹派[3]和克伦斯基[4](Narodnik and Kerensky)的阵营,而那些非布尔什维克分子及公民大会的支持者也进一步表明,民主在革命之后是受到限制的。而西方的议会民主制由于人为地制造了一个权力中心,同样有悖于工人委员会参与政治的初衷。卢森堡承认议会制的价值,但她同样认为这种权力的让渡对于民主是一种损失和背叛,甚至隐藏着令民主流产的危机。她援引托洛茨基的话,“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即使是有关民主实践的偶像崇拜也是不被允许的,”而她接着又补充,“于是社会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的偶像崇拜也同样是荒谬的。”对于卢森堡来说,民主的关键在于思想的自由(这便是偶像必须被禁止的原因)。在1907年一场斯大林在场的公开演讲中,她描述了一种对《共产党宣言》的盲目崇拜:将其视为一种形而上学的伟大思想。而在某些时刻,她认为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就像是重病在床的老人,害怕一丁点新鲜的微风都会带来致命的危害”。她始终坚持,在不平等漫延的时刻,普遍民主不过是个幌子。那样的处境中并没有民主或社会主义的半点存在。她那不可妥协的政治目标也强调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