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2月23日

今天收到了普莉丝和亚瑟寄来的包裹,信里说他们1月6日一定能回国,还邀请我们所有人,包括母亲、我、斯蒂芬、海伦、乔治, 去沼府住,一直住到开春。过去几个月来,他们反复提出希望我们过去,但我没想到母亲要我们这么早就过去。她说新年的第二周9号就走,也就是说,只剩不到三周的时间了。我一听就慌了,问,他们真的蜜月一回来就要我们搬去住吗?我说,普莉丝现在是大宅的女主人了,还有自己的佣人,难道不应该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适应新环境吗?母亲说,现在正是新婚妻子需要母亲指导之时,“我们可不能指望亚瑟的姐妹会好好待她。”

母亲又补充说,希望相比普莉丝结婚那天我这次能对妹妹态度好一些。

她觉得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弱点,但她并不知道我最大的弱点。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多月来,我没有再想过普莉丝或她平凡的胜利。我已经走在了他们前面,已经把过去的生活抛在了身后,把母亲、斯蒂芬、乔治抛在了身后……

甚至对海伦,我都觉得我们之间生出了一道鸿沟。昨晚她来这里,问道:“你母亲说你现在平静、坚强了许多,是真的吗?”她忍不住担忧我是否只是更沉默了,只是把苦恼埋在了心底。

我凝视着这张善良、平凡的脸,心想,我要不要告诉你?你会怎么想?有那么一刻,我想,我要告诉她,这再简单、再微不足道不过!毕竟,如果这世上有人能懂我,那也只有她。我只需要说:“我恋爱了,海伦!我爱上了一个人!那个奇特的女孩,多么不同寻常、不可思议啊——海伦,她知晓我整个生命!”

我想象自己说出这话,鲜活的画面与澎湃的话语让泪水充盈眼眶,我几乎以为已经告诉她了。但我没有说,海伦焦虑、好心地望着我,等我开口。我指给她看书桌上方钉着的克里韦利的画,想试探她一下,我问:“你觉得这画美吗?”

她眨了下眼睛,说这画确实有其独特的美感。

她凑得更近些,“但是,我几乎看不清这女孩的五官。可怜的人儿!她的脸蛋,好像快从画纸上给擦掉了似的。”

然后我明白了,我永远也不应该和她提塞利娜。就算提了,她也听不进去。即使我把塞利娜带到她面前,她也看不见——就像她对《真理女神》锐利、深色的线条熟视无睹一样。它们之于她,实在太过细微了。

我也在变得细微,变得虚无缥缈。我在进化。他们是注意不到的。他们只看到我脸上泛出红晕,看到我笑脸盈盈。母亲说我胖了!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依靠着纯粹的意念,让自己远离他们。很累。当我独自一人时,就像现在,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看着我的身体,看着肌肤以下苍白的骨头,一天天变得愈加苍白。

我的身体在抽离,我正在成为我自己的鬼魂!

我想,当我开始新的人生时,依旧会如鬼魅一般,纠缠着这个房间。

但是,在旧的肉身里,我还得待上一段时间。今天下午在花园苑,母亲和海伦在逗乔治玩,我去找斯蒂芬,说有一些事要请教他。我说:“请你给我讲解一下母亲与我的财产的问题,有一些地方我还不太懂。”他的回答与过去并无二致,他说,我不需要懂,他是我的受托人,会管理好财产。但这次我态度坚决。我说,爸爸去世后,他帮助我们处理这些繁杂的事务,我非常感谢,但是我也应该提升自己的认识。我说:“我觉得母亲在担心,待她百年后,我们的房产将会如何处置,而我到时又靠什么收入为生。”我说要是我能有所了解,就可以与母亲再讨论。

他犹豫了,轻抚我的手腕,悄声说,他也猜到我会有一些忧虑,他希望我明白,无论母亲发生什么事,他们都非常愿意接纳我,欢迎我住到他和海伦的家。

他是我认识的人里心地最善良的。海伦有一次那么评价他。现在,他的善良对我来说却如当头一棒。我突然意识到,当我把计划付诸实践,会怎样伤害到他?会对于他的律师身份造成怎样的伤害?待我们一走,他们当然会想到,是我,而不是幽灵,帮助了塞利娜越狱。他们可能还会发现那些车票船票,那些签证……

然后我想起那些律师是怎么伤害她的。我谢了他,沉默了。他继续说:“至于母亲的房子,你大可不必担心!”他说爸爸想得很周到,他希望他客户里的那些为父者有一半能像家父那样考虑周全就好了!他说母亲财务状况很好,以后也很有保障。他还说:“玛格丽特,你也是,你可以支配的财富也非常多。”

这我当然知道,但一直以来,只要我的财富没有用武之地,这个信息对我而言,就是空洞无物、毫无用处的。我瞥了母亲一眼,她遥控着黑色的木偶娃娃给乔治跳舞,娃娃陶瓷的双脚碰到桌面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我凑近斯蒂芬,说,我想知道我具体有多少钱,想知道我的积蓄里包含了什么,我能如何使用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