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0月6日(第2/5页)

我们见到她时,她正在牢房里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书籍、写字板和纸。她说米尔班克的女囚大多非常无知。“她们甚至对《圣经》都知之甚少。”不少囚犯认字,但不会写,有的读写都不会。她觉得,女囚的水平还不如男囚。“这些书,”她指着推车里的书籍说,“是给水平高一些的囚犯的。”我弯下腰瞧了瞧。这些书十分破旧,有的还散架了。我想象那些女人在米尔班克的服刑期里,在无所事事或沮丧抑郁的情绪里,用一双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捏着、捻着这一页页纸。有的书我家可能也有:沙利文的《拼写课本》《英格兰历史教理问答》、布莱尔的《通识训导》。小时候,普尔弗小姐肯定让我背过这些书。斯蒂芬假期回来时会抓起几本这样的书,嘲笑说从上面什么也学不到。

“当然了,”布拉德利太太见我眯着眼看这些隐隐约约的书名,说,“我们不放心把崭新的书给她们。她们非常不小心!甚至会把书一页页撕下来,另做他用。”她说女囚会拿书页用作她们被剪短了的头发的卷发纸,藏在帽子下。

看守让布拉德利太太去一间附近的囚室,我拿起一本快散架的《通识训导》翻看。书上的问题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显得不合时宜,却又富有几分独特的诗意。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溶解银的是哪种酸?走廊远处传来沉闷、断断续续的低语,结实的靴子踩过地上的沙砾,里德利小姐喊:“按女士的要求来,站好了,读你的书!”

糖、油、天然橡胶从哪里来?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我把书放回推车,沿着走廊朝前走,偶尔停下脚步观察那些看着手中读物皱眉或低语的女囚。我经过热心肠的埃伦·鲍尔,哭丧着脸的天主教姑娘玛丽·安·库克,就是把自己孩子闷死的那个,还有那个心怀不满、缠着看守希望早日出狱的赛克斯。走到牢房区的拱门处,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语声,我又朝前走了几步。那是塞利娜·道斯。她正对着一位女士背诵《圣经》段落,女士微笑地听着。

我忘了她背诵的什么,我被她的口音与姿势击中。她的口音在牢房里听来多么突兀啊,她的站姿如此温顺驯良——她被要求站起来,站在囚室的中央,她十指扣紧,齐整地放在围裙前,头垂得很低。之前想到她时,我把她想象成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纤瘦、坚定而忧郁。我有时会想起她说的话,那些幽灵、礼物、花朵,我会想起那让人不安的凝视。但今天,望着那监狱女帽丝带下纤细的喉咙的颤动、那粗糙不平的嘴唇的闭合、那低垂的目光,以及一旁监督的漂亮女教师,我觉得她似乎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罢了,手无寸铁、孤苦悲伤、食不果腹,我为她感到一阵难受。她不知道我一直站在那儿注视她。等我往前走了,她才抬头,低语停止了。她双颊飞红,我觉得我的脸颊也烧起来似的。我想起她对我说的,全世界都可以盯着她看,这是对她的惩罚。

我正准备走,但女教师看见了我,起身向我点头示意。我想和女囚说些什么吗?课很快就上好了,道斯把课文记得很牢。

“继续,”她说,“你背得很好。”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一旁听她们支支吾吾地背诵,表扬一番再安静离开,但我不想在旁边看着道斯背诵。我说:“你们先忙,我改日再来。”我向女教师点点头,请杰尔夫太太把我送到远一点的牢房去,我在那儿待了一小时。

啊!那一个小时是多么煎熬!那些女囚似乎都变得面目可憎。第一个囚犯见我来,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行屈膝礼,点头问好,杰尔夫太太锁门时还畏缩地倒退一步。然而,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就把我拉到她身边,带着浓重的口气,压低嗓门说:“近点!再近点!不能让它们听到我说的!要是它们听到了,它们会咬我!噢!把我咬得嗷嗷叫!”

“它们”指的是老鼠。她说老鼠晚上出没,她睡觉时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摁在她脸上,醒来就看到了那些咬痕。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手上的咬痕。我很确定那是她自己用牙咬的。我问,老鼠怎么进的囚室呢?她说是看守带进来的,“她们把老鼠从牢眼里送进来,”她指的是牢门旁的检查口,“她们拎着老鼠的尾巴,我看见她们白白的手把老鼠送进来,把老鼠一只只,扔到石头地面上……”

她问,我能否让哈克斯比小姐把老鼠除掉?

为了抚慰她的情绪,我只得说我会的,而后赶紧离开了。接下来探视的女囚几乎和上一个一样疯癫,第三个是个叫贾维斯的妓女。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愚笨低能,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说话时她一直焦躁地站着,不肯直视我,却又频频投来毫无神采的目光,游走在我的服饰与发型间。最后,她控制不了自己似的,突然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能忍受穿那么普通的裙子?为什么我这一身几乎和看守一样乏味!她们现在被迫穿成这样已经够糟了,要是重获自由,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却要穿成我这样,还不如让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