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海豚、嬉戏(第3/4页)

“这是人做的事?不是蜜蜂,也不是鸟类?”我大惊失色道。但我想就算蜜蜂和鸟类也做不出这种事。

“据说教主岁数大了不能生孩子了,就由她女儿生。”

那么,梦中见到的一摊摊血也许不是裕志的,而是那些婴儿的,我想。

“我爸生的孩子只有我活着,所以我想,那边大约至少谈过一回召我入会的事。我爸似乎觉得见见我也不坏。于是发生各种各样的抗争,那时候派来的那个人可能想过牵制我,他好像说过,要是我看起来没什么野心,不妨游说一次试试。这些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可我真的庆幸当时离家出走了。我一直想要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形,所以也许会去一趟。不过还好没去。本来我们就没来往了,不是吗。总之我爸和他的同伙把好几个婴儿杀了吃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虽然不愿相信,但你做梦那晚恐惧的模样,还有那时候祭坛里找到的骨头,早让我的希望烟消云散了。那骨头其实并不属于我的兄弟,但我想,它多半是我爸妈一起参加那个宗教组织的时候,带回日本的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那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婴儿,肯定是我在你们家高高兴兴地吃着饭的时候被杀了,被那些灵魂丑恶的人吞吃掉了。他迫不及待地出生了,却被肢解成一块块,血流满地。他饿着肚子,还没来得及真切地体会到降生人世的感觉,就死了。在这个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同时发生,中间差距很大。因此,那些死去的生命会被认为是神圣的,会被那样处理,一定是。所以我那时要把它当成死去的兄弟安葬。我和他们虽然是同根生,虽然没被神圣化,却也没被吃掉,还在日本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我回想起那个梦中的那栋黑漆漆的房子,里面阴森恐怖的气息,那是人类经历不道德的兴奋后留下的一种气息。

“他们那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是可以获得特殊力量。据说这样在另外一个世界,在死后的世界,也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告诉我的那家伙说,据他所知,这个教派最恐怖,但在那边类似的宗教各处都有。我刺激过头,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那些人真是愚蠢透顶。”

“这种愚蠢的事,他们却极认真地做。想到我的身体中也流着这种人的血,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我回答。

我当真以一种窥探深浅叵测的黑暗的感觉作出思考,想那究竟是怎样的滋味,接着问他:“你母亲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会不停地换宗教,现在肯定加入哪里的其他宗教组织了。我只能求老天让她至少不要当那种头号傻瓜。”

“只能这样了。”

一线之差,裕志竟能从那奇妙的命运中逃脱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假如他父母把还是婴儿的他带了过去?假如成人后的裕志去了那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假如他被逼吃了拌在平常晚餐中的人肉?以他的感受性来说,一定无法维持常态吧。

而且,说不定我们培育的东西比我们所想的更加伟大,我想。我们从想要了解对方全部的念头都没有,逐渐到能睡前聊聊天,到能对彼此大半的缺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容以爱。在我和裕志身上,因此从来不曾萌生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的、类似憧憬的念头,尽管电视、杂志、广播以及朋友们都要我们变,要我们变得更好。

“你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却没有受影响,真是幸运。”我说。

“我打心底里这样想。何况事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对那些事念念不忘也无济于事。就算知道事实真相,就算有负罪感,又怎么样?我可不要像幽灵那样把影子变淡变薄,总之我必须活下去,要不然我真会变得跟个幽灵似的。”

“你以前活得太累啦。”

我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对这种事,不介意反倒奇怪了。

那些事原本其实和裕志毫无关系,然而却远渡重洋,变成一团滞重的空气,一直在给裕志施加压力。肉眼不可见的东西,既有美好的也有恐怖的,人们决不可能摆脱它们获得自由。

眼前的暗处走过一对新婚夫妻,裕志望着他们黏黏腻腻的样子,笑着说道:“我们来了这儿以后还没好好做过爱呢,这可是新婚旅行呀。”

“可是,每天玩得挺累呀。”

“回家前起码来一次吧。”

“不顾吃饭,只管生个乖宝宝?”

“相比之下,倒觉得吃饭稀罕多了……好吧,就算那事儿还早,回去先养条狗总行吧。”

“如果你愿意,我也高兴。”

“虽然只是一条小狗,现在我才惊奇地发现,在我的人生中,奥利弗却是我一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你爱它多少,狗必定回报你多少。小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只有奥利弗在用全部的身心肯定我的人生,那成了我任何时候都能活下去的力量。不论在它生前还是死后,它都证明给我看,我活在这个世上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它,我想我小时候不会完全信任你和你家里人,完全不设防的。你们接纳了我让我好不容易活下来;另一方面,我自己的亲人抛弃了我去追求什么,在知道答案之前还模模糊糊的,知道之后,我脑子里就一直一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就在此时此刻也有婴儿死后惨遭分尸”的画面。然而,一旦生活在爷爷和你的保护之下,我开始认为那个惨绝人寰的残酷世界简直就像是电视画面,开始觉得无所谓,觉得它遥远之极,这种感觉讨厌之极,比那种画面更讨厌。就算我觉得遥远了,可它毕竟还是存在的,没有消失过,所以等我到了能称为成人的年纪,每回打算做点什么,它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夺走我的力量,因为那确实不是杂志或者电影中见到的残酷场景,而是现实中的婴儿,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我明知道那种事是存在的,但是却觉得很遥远。这里面绝对有什么东西弄错了,这种感觉老是隐隐约约地裹着我。到了确定人生方向的年纪,这感觉就越发强烈起来,简直就像有两个自己,一个生长在日本,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另一个却和父母生死与共,总也感到要为那些人不负责任所造成的可恶空间负责。就这种感觉。我也曾经梦想去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形,然后报告给警方。可在日常生活中,那里又太遥远了,就像裹了层膜的感觉。我只在照片上见过我爸的脸,这样跟陌生人几乎没分别。听说了事件经过之后,从没见过面的父亲死了这种感觉也很淡,反倒很高兴,因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被杀。我讨厌自己一直视若无睹,讨厌自己等着事情无可挽回。那个时候,也是奥利弗的爱让我意识到,爱我的、我爱的,是真加和爷爷所在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才是我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