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4(第2/3页)

雪子不在这里的结果竟以这种形式在悦子身上表现出来,幸子很难这样断定,她也不愿意这样想。但是,对付悦子实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她不知道怎样做好,有时甚至想哭。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想:如果是雪子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很耐心地说服悦子,使悦子听从。幸子思之再三,悦子的病不可等闲视之,事关重大,若向本家暂借雪子来住一阵,他们也不会有异议吧。即使不说借,只要写封信让雪子知道悦子的情况,她一定会不待姐夫同意就飞奔前来。但是,即使是不怎么要强的幸子,要这么做也有点难为情:不到两个月就服输了,要讨救兵,暂且再看看吧……哎,只要自己还能勉强应付下去……她就这样左思右想挨过了一些日子。

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把雪子请来的。原来,吃饭时筷子用热开水消毒好几次,连掉在桌布上的食物都不肯吃,这些都是幸子和雪子教给悦子的,她们自己早就是这样做了。贞之助也曾不断提醒幸子:那些做法不妥当,会把她侍弄成神经质的懦弱的孩子。要想矫正这些习惯,首先大人得以身作则,哪怕冒点险也要吃苍蝇叮过的食物给她看看,吃了没有生病,事实会教育她的。“错就错在你们总是严格要求消毒,而不注重生活规律,最重要的是要让她过有规律的生活。”但是贞之助的主张无论如何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丈夫那样身体健康、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自己这样娇弱而易生病者的心情;贞之助却认为,筷子沾上细菌就染病的机会只有千分之一,如果因为害怕得病而采取那些做法,抵抗力会越来越弱。这边说,对女孩子而言,优雅的风度比有规律的生活更为重要。那边说,不对,那是陈旧的观念,哪怕在家吃饭和游戏的时间也要有规律,不能放任散漫。这边说:“你是毫无卫生观念的野蛮人!”那边回答道:“你们那种消毒方法一点也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烫一烫,也不一定就能杀死细菌,何况,在食物送到你们面前之前,天晓得它在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不洁的东西。你们误解了欧美人的卫生思想,上次那些俄国人不是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本来,贞之助信奉放任主义,特别是对女孩子的教育,他历来主张都交给母亲。但是,最近随着卢沟桥事变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会要妇女在后方执行任务,想到这一点,贞之助便忧虑起来。今后女孩子如不锻炼得刚健一些将会懦弱无能。有一次,贞之助看见悦子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竟拿一管旧注射器往麦秆做的洋娃娃胳膊上打针。他想,这是多么不健康的游戏。他认为这也是幸子她们的卫生教育的余毒造成的。他一直在考虑今后更需要设法纠正。只是,关键在于悦子最听雪子的话,而雪子的做法又得到妻子的支持,如若自己干涉不当有令家庭徒生风波的危险,所以他只有静待时机。现在雪子走了,从这一点看,对于贞之助似乎是件好事。本来贞之助深切同情雪子的境遇,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加干涉就不能不考虑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既要使雪子离开悦子,又不使雪子产生偏见、觉得自己“碍事”了,这绝非易事。而这一次问题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贞之助成竹在胸,只要雪子不在,妻子自好对付。他对幸子说:“同情雪子的心情,我和你都是同样的。如果雪子自己说想回来,我不拒绝,但为了悦子去叫她回来,我难以赞成。的确,她照料悦子很有办法,如果请她回来,无疑暂时会有所帮助。但是依我看,悦子之所以得了神经衰弱,说远一点,也跟你和雪子的教育方法有关。因此,即使忍受一时的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消除掉雪子对悦子的这些影响,以后再慢慢地顺其自然地改变原来的教育方法。暂时还是不要让雪子回来为好。”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到了十一月,贞之助因公出差到东京去了两三天,初次访问了涩谷的本家。孩子们已完全习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能够在家庭和学校分别使用不同方言。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都挽留他说:尽管屋子狭窄简陋,还是住在家里吧。可是房子实在太挤,贞之助只得住在筑地,不过碍于礼节,仍在本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辰雄和孩子们都出去了,贞之助趁雪子上二楼去拾掇房间的空隙,对鹤子说:

“雪妹的情绪也好像稳定下来了,还行呢。”

“这个,怎么说呢,看上去像是没什么,但是……”鹤子说,“刚搬到这里的时候,雪子也高高兴兴地帮着做家务,照看孩子。现在呢,也不能说她改变了态度,不过,她老是待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的房间里不下来,不大见她的人影。我上楼一看,有时她坐在辉雄的桌子前面托着腮寻思,有时抽抽嗒嗒地哭泣。起初是十来天哭一次,现在却越来越频繁了。遇到这种时候,她就是下楼来了也是半天不吭声,甚至当着人面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辰雄和我对待雪子都相当小心谨慎,也想不出有什么事伤了她的心。归根到底,只能说她是留恋关西的生活,无妨说是犯了乡愁病吧。为了排解忧愁,我劝她继续学茶道和书法,但她全不理会。”鹤子接着说,“由于富永姑母巧言劝导,雪子老老实实地来了,我们打心眼里高兴。但是万万没想到这竟令雪子这样痛苦、难受,如果说她住在这里痛苦得要哭,我们也还有办法可想,可是究竟为何雪子那样厌恶我们呢?”说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我们虽然有点怨雪子,但是看到她那一味愁思苦想的样子,又可怜又心疼。我也想过,既然她那么留恋关西,倒不如依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长期待在芦屋,不过,现在这里房子小,可以让她住到我们换了宽敞的房子为止。不行的话,哪怕让她去住上个把星期十来天,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精神振作一点也好。哎,话虽这么说,没有个恰当的借口还是不成。反正,雪妹现在这个样子,我都不忍看下去,我们比她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