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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我等着天亮。我对莉拉长久以来的敌意消失了,忽然间,我觉得我让她失去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她从我这儿夺走的。我决定马上去一趟圣约翰·特杜奇奥,我打算去找她。我想把《蓝色仙女》还给她,给她看看我的笔记本,和她一起翻阅老师保留的那些东西,一起看老师写的评语。但我觉得,我最需要的是坐在她身边,告诉她:你看看我们当时多么息息相通,两个人是一体的,一个人代表两个人。我会用我在比萨高等师范学到的严密的推理方法来证实这件事,用我从彼得罗那里学到的严谨的方法来考证,我会向她展示,她小时候的一本书,怎么样在我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在这些年里成为了一本书。虽然故事不一样,我的是一本成熟作品,但根源在她的那本书里,源头在于我们在院子里一起玩耍时产生的想象。我和她一起不停地制造一些形状,然后改变那些形状,又重新开始。我渴望拥抱她,亲吻她,告诉她:莉拉,从现在开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能失去彼此。

但那是一个非常难捱的早晨,我觉得整个城市都和我,还有她作对。我先是坐上了一辆非常拥挤的公共汽车,向马里纳沿海方向去,我周围全是穷人的身体,他们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不停地挤着我。后来,我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更加拥挤,而且我坐错了方向。我沮丧地从那辆车上下来,头发蓬乱,等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愤怒地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来弥补自己的错误。穿过那不勒斯城里的那段路已经让我很崩溃,在这个城市里上中学、高中,然后再上高等师范大学,有什么用呢?为了到达圣约翰,我当然要降下身段,就像莉拉不是搬到一条街上、一个广场上居住,而是居住在过去一个时间的缝隙里,我们上学之前的时光,一段黑暗的时光,没有规则,也没有敬意。我用了整个城区最难听的话来骂人,被人骂,我威胁别人,被别人威胁,然后我反唇相讥,这是我受训练学会的邪恶的语言艺术。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而且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种障碍。那些文明用语、修饰过的声音和外表,我从书上学到的语言,还有在拥挤的地方表现出的礼节,都会让我被绑住了手脚,都是我没办法摆脱的事情。在去圣约翰的公共汽车上,我暂时把我的新身份带来的骄傲和温文尔雅放到了一边——我以满分毕业,我和艾罗塔教授一起吃饭,他儿子是我的男朋友,我在邮局有一点儿钱,在米兰我受到了重要人物的接待,这些狗屎一样的贱人怎么能这样对我?我重新拿出了以前的本领,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根本无法假装若无其事,通常这都是我在城区内外的生存之道。挤在拥挤的人群中,有好几次感觉有男人的手在摸我,我马上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出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那是我母亲,尤其是莉拉最擅长说的。我骂得那么夸张,当我从车上下来时,我很确信有人会从车上跳下来,把我杀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还是带着一种愤怒和恐惧走开了。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从家里出来,现在我觉得我里外都被糟蹋了,被搅乱了。

我试着平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放松,你快要到了。”我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我走在圣约翰·特杜奇奥的路上,寒风刮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污浊的河流上行驶,两边是断壁残垣,还有垃圾和黑洞洞的门。我在路上转悠,很迷糊,人们提供的信息很详细,他们很客气,但对我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条路,还有那道大门。我沿着肮脏的台阶上去,楼道里充满了很强烈的大蒜味,传来孩子叫喊的声音。有一个非常肥胖,穿着绿毛衣的女人从门口探出头来了,看见我就叫道:“您找谁?”我说:“卡拉奇。”但我看到她一脸迷惑,就马上纠正说:“斯坎诺。”那是恩佐的姓。她还是很迷惑,我接着说:“赛鲁罗。”这时候那个女人重复了一遍“赛鲁罗”,她抬起一只粗壮的手臂说:“在上面一层。”我对她表示感谢,然后上去了。这时候她从楼梯的栏杆那里探出头来,对着上面大喊了一句:“狄迪娜,有个人找莉娜,她正在往上走呢。”

莉娜的名字竟然从这些陌生人的嘴里说出来,在这个地方,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想起了最后一次看到莉拉的情景,那是在新城区的房子里,她还处于那种状态之中:家具、冰箱、电视、非常精致的孩子,这些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的常态和背景,还有她自己的外表,无论如何她都是一副年轻的阔太太的样子。这时候,我对于她怎么生活,正在做什么一无所知。关于她的那些流言,仅限于她离开了丈夫,离开了那所漂亮的房子还有富裕的生活,让人难以置信,她和恩佐·斯坎诺走了。我不知道她和索卡沃的会面。因此我离开城区时,我很确信会在一所新房子里看到她,她在看书,和孩子玩益智游戏,或者在外面买东西。出于慵懒,或者为了避免不适,我机械地把这些影像放置于圣约翰·特杜奇奥这个地名里。我上楼的时候,还是带着那种期待。我想:我终于到了,我到了目的地了。我出现在狄迪娜面前,她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孩子在小声地抽泣着,默默地哭着,她的鼻涕从上嘴唇流了下来,她的鼻孔冻得通红,还有两个小孩扯着她的裙子,一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