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园(第5/6页)

妳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妳,我跟李老师在一起,妳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妳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妳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妳到底在干嘛,妳好噁心,妳真噁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妳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妳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妳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妳真的好噁心,我没办法跟妳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洩漏、变得沉澱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计程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髮线笔直如马路,彷彿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妳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妳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妳很爽。拜託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妳会难过吗?妳要自杀吗,妳要怎么自杀,妳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妳们懂吗?像妳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妳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会刘怡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喔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计程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像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徵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怡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怡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妳的朋友。」怡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圈,没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头髮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望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怡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髮,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哈哈!」

医生的诊断刘怡婷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思琪疯了。房妈妈说当然不可能养在家里,也不可能待在高雄,大楼里医生就有几个。也不能在台北,资优班上好多父母是医生。折衷了,送到台中的疗养院。怡婷看着台湾,她们的小岛,被对折,高雄台北是峰,台中是谷,而思琪坠落下去了。她灵魂的双胞胎。

怡婷常常半夜惊跳起来,泪流满面地等待隔墙闷哼的夜哭。房妈妈不回收思琪的东西,学期结束之后,怡婷终于打开隔壁思琪的房间,她摸思琪的陪睡娃娃,粉红色的小绵羊,摸她们成双的文具。摸学校制服上绣的学号,那感觉就像扶着古蹟的围墙白日梦时突然摸到乾硬的口香糖,那感觉一定就像在流利的生命之演讲里突然忘记一个最简单的词。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失以毫釐,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她们平行、肩并肩的人生,思琪在哪里歪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