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堂奥(第2/3页)

宋诗伟观,必推苏、黄。以荆公比东坡,则东坡之千门万户,天骨开张,诚非荆公所及。而荆公逋峭谨严,予学者以模范之迹,又似比东坡有一日长。山谷为西江派之祖,其特色在拗硬深窈,生气远出,然此体实开自荆公,山谷则尽其所长而光大之耳。祖山谷者必当以荆公为祖之所自出。以此言之,则虽谓荆公开宋诗一代风气,亦不必过。

梁启超长于辞章,在思想上又没有严羽、胡应麟挟唐诗以号令天下之弊,他论王安石诗,可谓精到。

苏轼是绝世天才,从他评论时贤的语气可以感受到,他在文学方面一生视为劲敌的,不是欧阳修,也不是黄庭坚,而是王安石。

在读了王安石的《题西太一宫壁二首》之后,苏轼说:“此老,野狐精也。”然后次韵唱和。黄庭坚佩服王安石的人格,赞其为“一世之伟人”,对王安石的诗也极其推崇。黄庭坚是苏门学士,然而他的诗风峭拔,迥异于苏诗的流动风格,反而与瘦劲的王安石诗更为接近。

王安石对宋诗的贡献,就在他的“创撰新奇”,这个新奇,是肆力以赋笔的方法写诗,直接挑战了中国诗歌从《诗经》以来的比兴传统。比兴传统下的诗,侧重于抒情。而赋笔为诗,则偏向于达意。这就意味着在宋诗里面,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如何,至为重要。

在具体的写法上,详细比对一下唐宋诗就可发现,唐诗更像是诗人想到了一两个得意的诗句,然后前后扩充成一首诗,这在律诗里更为常见,首联往往只起装饰、烘托的作用,所以多用景语起兴,如李商隐写《安定城楼》,首联“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就是如此。

宋人的诗,读起来气脉更连贯,更像是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按顺序写出来的。例如苏轼的“如我自观犹可厌,非君谁复肯相寻”,这种起句的格局,已是唐调所不能笼罩的了。

《明妃曲》组诗是王安石的代表作,也可说是史上最好的咏昭君诗。这组诗有两首,这里所选的是第一首,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其时王安石尚未上台主政。

这是一首曲折幽微、令人百读不厌的诗。

在当时,辽、西夏环伺北宋,在宋仁宗一朝,发生了宋人张元投靠西夏等事,张元后来成为夏主李元昊的得力谋臣,对宋作战。张元之所以投靠西夏,最直接的因素之一是他在宋朝屡试不第,无法施展才干。

《明妃曲》的诞生,或与这个背景不无关系。此诗开头写王昭君将要离别中原时,汉元帝才认识到她的美,然而为时已晚,只能责怪画工毛延寿。此前的人写王昭君,大多是哀叹王昭君的身世,或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毛延寿,因为王昭君没有向毛延寿行贿,毛延寿才将她画丑;汉室不想把美女给匈奴,就挑了“丑”的王昭君去和亲。然而王安石责备的却是汉元帝,“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意思是说,人的意态美是画不出来的,即使王昭君向毛延寿行贿,毛延寿也无法把她真正的美画出来。这里隐隐指向的是:国家的主事者没有识人之明,导致能人外走。

接着写王昭君在胡地的境况,到了“家人万里传消息”,笔锋开始剧烈转动,“好在毡城莫相忆”,写王昭君向家人答复:我在匈奴这边很好,不要挂念。这个描写,纯系出自王安石自己的想象。“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你看陈阿娇虽然离汉皇这么近,却被深锁冷宫之内,失意的人生,并不因为她在汉地而改变啊。

最后两句度越夷夏藩篱,直探生命问题,发前人所未发,使得此诗可以抽离王昭君本事,直接指向普遍人生,真可谓神来之笔。

大凡思想深刻之人,往往冷峻;心性悲悯之人,容易浮浅。王安石却兼具深刻与悲悯,这极其难得。直至今日,王昭君之事距离人们更远了,但《明妃曲》仍然使人震撼。

此诗节奏极快,不事妆点,雄直而有深趣,是以问世之后就震动了整个北宋士林,像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刘敞、曾巩等当世名流巨公,纷纷作诗唱和。这个盛景,在宋代是独一无二的。

不过,两首《明妃曲》在获得极大声誉的同时,也为一些人诟病。例如第二首有“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这样的句子,似乎在颂扬见利忘义的精神。由于王安石主持变法时树敌众多,是以在宋朝时,就有不少人为此深责王安石。即使到了近世,高步瀛先生也在《唐宋诗举要》里说王安石“持论乖戾”。

其实,“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只是铺垫之笔,因为接下来的诗句是“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王安石是说,昭君即使在匈奴过得好,但思汉之情始终未变。在第一首里,他也说王昭君“着尽汉宫衣”,写昭君坚贞如此,非但不乖戾,反而更能映照出叛宋之人的卑琐。再者,如果这首诗真如那些人说得如此“反动”,为何欧阳修、司马光等人会争相唱和并且在和诗里都不指出来?甚矣读诗之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