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愚不能诗(第2/2页)

要知道杜诗为何好,还需要回顾历史上那些非常擅长写诗之人的意见:

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苏轼《王定国诗集叙》

苏轼这个意见非常精辟。杜诗之所以好,源于杜甫其人的可贵,而杜甫其人可贵之处,就在“一饭未尝忘君”这几个字里。后人以今律古,批评苏轼的这个评论是矮化了杜诗,因为这个评价显得杜甫有点“愚忠”。

是的,这个“愚”字,已经被今天的“聪明人”弃如敝屣了。然而今人对杜甫“愚忠”不以为然的地方,恰恰是解读杜诗的最关键之处。

杜甫这个“愚”,并非真愚,而是一种“择善而固执之”的意念。他忠于唐朝皇帝,这是事实,然而他的本心是为天下苍生贡献力量,其所着眼之处,是整体大群的幸福而非一姓江山的得失,更不是在意自己一身的进退。在现有的人间秩序里,合法的李唐政府当然是最能帮助杜甫实现理想的地方,他心系李唐主政者的安危,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社会怎样改变,杜甫身上这种对道义的向往与坚守,都是能够保育人群的伟大精神。如果一个群体竞相嗤笑杜甫的这种表现,无疑是以临难苟免为贵,以唯利是图为高,这样的人群一旦遭遇外患,其局面必然是人们各私其私,必不可能有人出来捍卫人群的利益,终将一败涂地。

章太炎在《国故论衡》里说:“《记》称《诗》之失愚,以为不愚固不能诗。”这句话非常深刻,只有深谙诗道者才能说出,可与苏轼上面那番话互相发明。这个表述,是章太炎接着《礼记》里的话而说的。《礼记·经解》这样说: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上面这段文字,详细谈了《诗》《书》《乐》《易》《礼》《春秋》六经之教及其得失。其中《诗经》能够培育人温柔敦厚的品性,不过如果温柔敦厚过头了,则使人近于“愚”,只有温柔敦厚而不愚之人,才是深明《诗经》精义者。

鱼和熊掌,从来都是难以兼得之物。在现实中,“温柔敦厚而不愚”之人,一定是少之又少的,因为这是一种接近至善的状态。《诗经》之教,当然不是导人通往愚蠢,章太炎在“《诗》之失愚”这句话后接上“以为不愚固不能诗”,意在强调:宁愿显得“愚”,也不能丢失了对道义的坚守。

怎样的表现,会显得一个人“愚”呢?杜甫忠君就是如此,司马迁为李陵说话也是如此。在李陵投降事件发生之后,汉武帝震怒,司马迁依然敢触犯上意,站出来为李陵说公道话。难道司马迁会比我们更不知道,汉武帝既是雄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暴君吗?在这个时候,司马迁似乎是一个“愚人”。

韩愈也是如此。当举国佞佛的时候,已过知天命之年,身居要职且名满天下的他,冒着生命危险规劝皇帝停止佞佛,他难道不知道此举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风险吗?在这时,他也是一个“愚人”。

然而这些人物之所以伟大,也正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扩而论之,世间伟大人物的表现不都是这样吗?只不过,在“聪明人”满街走的今天,这种“愚人”应该越来越少了吧。

“不愚固不能诗。”大哉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