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趣篇(第4/13页)

“我自言自语:‘莫非我的想象力将我抛进了五里云雾之中?莫非我用梦之雾气制造了一位女子,容颜俊秀,声音甜润,触感柔软,以便取代一位真实存在的女子的地位?莫非我已神魂颠倒,把理智中的幻影当成了我所亲近、钟爱、依附的靓女?莫非我离群索居正是为了与她接近?难道我合上双眼,捂住双耳,不听人间一切声音,专为看她的容貌,倾听她的声音?难道我真的疯啦?莫非我是个疯子,不以离群索居为满足,竟用孤独幻影造出一个女伴、夫人?’”

“我说出‘夫人’一词,你们定会觉得新奇。可是,的确有一些使我们感到奇怪,甚至否认的东西,因为它以某种不可能出现的现象显示在我们的面前。不过,我们叫怪也好,否认也罢,都不能把事实从我们的心中抹掉。那个梦幻女子是我的夫人,与我共有并交流生活中的一切爱好、倾向、欢乐和意愿。清晨,我刚刚醒来,便见她靠在我的枕边,正用充满童真与母爱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要想做一件事,她便立即帮我完成。我刚在餐桌前坐下来,她便与我对面而坐,和我谈天,相互交换想法。夜幕垂降,她靠近我,对我说:‘走,我们到丘陵和山坡上走一走吧!我们已在这座房子里待够了。’此时此刻,我就放下工作,拉着她的手走去,一直走到蒙着充满寂静神奇色彩的傍晚面纱的旷野。在那里,我俩并肩坐在一块高大岩石上,凝神注视远方的斑斓晚霞。她时而指点被夕阳涂上金黄色的云朵,时而让我聆听鸟儿的鸣啭,只听群鸟入林归巢之前唱出赞美诗式的歌声,洋溢着感谢与安详的情感。”

“多少次,正当我独处忐忑不安时,她便出现在我身边;只要我一看见她,不安顿时化为镇静,忐忑心绪随即转为舒展坦然。”

“多少次,我遇到众人时,只觉灵魂中有一支大军正向我所憎恨的东西发动进攻;可是,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在众人之间,我心中的暴风便立刻化为神圣乐曲。”

“多少次,我独坐一方,心揣一把生活中的苦与累制成的宝剑,脖子上套着用人间难题串起来的锁链。我偶然抬头,只见她站在我的面前,正眷恋凝视着我,二目间充满光明与纯美。于是,我头上的乌云顿时消散,喜悦之情顷刻充满心间,生活在我的眼里变成了欢快的乐园。”

“朋友们,你们会问,我是否对这种古怪处境感到满足?你们会问,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是否能够对被你们称为幻想、幻象、幻梦,甚至称为精神病状态的情况感到满足?”

“我要告诉你们,在那种状态下度过的岁月,是我平生最美好、最幸福、最甜润、最安详的时光。我要告诉你们,我和我的天仙女伴是一种绝对纯洁的思想,它遨游于太阳光里,漂浮于大海水面,信步于月夜之下,听着耳所未闻之歌,站在眼所未见景前。生活,整个生活,就在我们用我们的灵魂所体验的一切之中。存在,全部存在,就在我们所知道的、所证明的、我们因之兴奋或悲伤的一切之中。我已用自己的灵魂体验过那件事,且每日每时都在体验着,直到年满三十。”

“我愿我不到三十岁。但愿我到那个年龄之前死去一千零一次。因为那一年夺去了我的生活之核,使我的心血淌尽,让我像一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松树一样站在日夜面前,枝条不会随大风之歌起舞,鸟儿不在其花与叶之间筑巢。”

说到这里,谈话人沉默片刻,低下头,闭上眼,双臂下垂木凳边,仿佛失望了到了极点。我们则默不作声,静等他继续把故事讲完。片刻过后,他睁开双眼,用发自受伤的灵魂深处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这座山上的执政官派我去威尼斯城执行一项科学任务,让我带给那个城市市长一封信。我们的执政官是在君士坦丁堡与那位市长相识的。”

“我离开黎巴嫩,乘一艘意大利轮船远航。时在三月,春之魂颤动在风的衣褶里,和着海波曲折伸展,模仿着绝美的图样,在积聚于地平线上的白云里钻蹿滚翻。我该如何向你们叙述我在船上的日日夜夜呢?人们熟悉语言的力量超不出人的所知所感,而人的精神之中有比人所知更深远、比人所感更细腻的东西,我又如何用语言向你们描绘呢?”

“我和我的天仙女伴共同度过的那些岁月,充满温馨与友爱,沉浸在静谧、欢快气氛之中,不曾想过痛苦之神还会在幸福幕帘之后伏候着我,也未曾料想到苦汁会沉淀到杯底。不,我不怕生长在云端的花儿凋谢,也不怕黎明新娘的歌声消失。当我离开这丘陵和山谷时,我的情侣坐在我的身边,同乘马车向海岸驶去。我启程之前,在贝鲁特度过三天,夫人与我形影相伴;我去何处,她去何处;我站在哪里,她站在哪里。我每会一位朋友,她必朝朋友微笑;我访问学堂,她必拉着我的手;我晚坐阳台静听城市里的声音,她必与我同观赏共思考。可是,当驳船将我与贝鲁特港口分开时,就在我登上轮船甲板的第一分钟里,我感到我的精神的天空风云突变,只觉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随后听到一种深沉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回去吧,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去吧!下到驳船,趁轮船未开航,回你的祖国海岸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