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宋末词人与辛派后继(第2/2页)

元夕之夜令他想到昔日汴京和临安灯节的香尘暗陌、华灯明昼,不胜伤情。词分三叠,第一叠以唐代长安比拟汴京,描写当初元宵节楼台歌舞、巷陌喧阗的热闹景象。第二叠写北宋虽亡,临安的沙河也还是灯月交辉、神仙来往的游乐世界。第三叠叹息如今的少年没有亲见当初故国的繁荣,而即使“当日亲见霓裳”也是“天上人间梦里”了!前两叠同写元宵,而境界各异,第二叠全从水中倒影来写灯光月色,“肯把菱花扑碎”一句更点出这一切在回忆中都已是镜花水月,表现艺术高超。《沁园春》也是一首风格特殊的“送春”词:

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况雁门阨塞〔27〕,龙沙渺莽,东连吴会〔28〕,西至秦川。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29〕。江南好,问夫君何事,不少留连。

江南正是堪怜,但满眼杨花化白毡〔30〕。看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31〕。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32〕。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

这首词设为对春的问话,全从春的归向着想,借春之无处可归抒发家国破亡的悲痛,构思新颖。上片先设想春去北方,那里烟尘蔽日,从雁门关到白龙堆沙漠,从吴会到秦川,都没有春的去处。只有江南还可以暂时安顿百年,权当蓬莱方壶,世外仙境。下片写如今江南也无处可归了。“杨花化白毡”巧用杜甫“糁径杨花铺白毡”(《漫兴绝句》其七)句意,杜诗原是形容,而此词则将白毡落实为蒙古人用的白毡。华清宫和凝碧池以长安洛阳的两处名胜喻宋朝宫苑已无春色,点出宋的彻底灭亡。最后与春风互道珍重,潸然泪下,悲凉至极。这些词反反复复,字字悲咽,直抒胸臆而能用心构思,因此感情奔放而不觉粗豪。他也有些词风格颇似苏、辛。如《兰陵王》(丙子送春)中“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等,构思用语多有取自辛弃疾《摸鱼儿》处,但词境更加凄苦。又像《金缕曲》(送五峰归九江)中“著破帽,萧萧余发,行过故人柴桑里、抚长松,老倒山间月。”“我醉看天天看我,听秋风,吹动檐间铁。长啸起,两山裂。”这样的词句,不但文字风格遒劲如稼轩,风神潇洒颓放处还能略似东坡。

宋亡前夕,已有一些有识之士对国运的衰落表示了深刻的反思。如文及翁的《贺新凉》: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磻溪未遇〔33〕,傅岩未起〔34〕。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作者在宋末曾官参知政事。他虽然怀着澄清天下的责任感,但面对着醉生梦死、毫无恢复之愿的南宋君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隐居的贤人身上。然而一则如今已不可能有起于屠钓之事,二则是这些隐士也不过是像林和靖那样,根本不关心国事。惟一可倚仗的只有衣带一江。“天下事,可知矣”的沉重叹息,预言了南宋必亡的前景。宋亡之后,百官宫人被俘北去,人民流离道路,哀悼家国的感人之作很多。其中一些妇女在生死之际写的词,直接反映了亲身经历的战乱,弥足珍贵。如宫廷昭仪王清惠的《满江红》,即题于北上途中的汴京夷山驿。另有徐君宝妻随夫被掳,为抗拒敌人侮辱,题《满庭芳》一阕于壁上,投水而死。这首词说: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35〕?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作者将自己的死与宋朝三百年太平江山的覆灭联系起来,使夫妇死别的离恨融入了国家灭亡的大悲剧中。她所能庆幸的只是尚未死在北方,孤魂仍可在故乡徘徊。这样沉痛的绝笔词是一般的伤离恨别之词所无法相比的。

宋亡以后,遗民词里有许多感人之作,如汪元量的《水云词》。和他的诗一样,记录了他随恭帝和太后北上途中的见闻,不但悲凉凄惨,而且具有诗史价值。又如与文天祥和刘辰翁都有交往的邓剡,在厓山兵败后投海未死,以节行自守,著有《中斋词》。刘辰翁之子刘将孙有《养吾斋集》、王奕有《玉斗山人词》。当然随着世移时迁,他们的词里再也不会有苏、辛的豪气,只是余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