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贺铸和黄庭坚(第3/4页)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醁〔9〕?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词题为“八月十七,同诸生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彦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宋六十名家词·山谷词》)。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说这首词作于黄庭坚被贬戎州(今四川宜宾县)时。上片写傍晚雨霁到新月升空时秋夜的明净,“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几句,以生新峭奇的用字形容雨后爽朗清晰的天光山色,将雨后青山的新绿比做修眉的黛色,能使陈旧的比喻脱俗变新。“桂影扶疏”“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醁”与下片“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相应,写月光洒在幽木森森的林园中、树影婆娑斑驳的视觉印象,亦给人幽冷清峻之感。结尾写作者对此夜景油然而生的豪气:自称“老子平生”走遍“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这种自大的口气与下面“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的结尾力量均衡。以“喷”字形容静夜中突然喷发的笛声,也极新奇。临风笛声之可爱,不是因为音调的悠扬宛转,而在其声喷霜竹的嘹亮劲拔。一个明净清幽的月夜,经过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特有的审美视角,用清新瘦硬的词描绘出来,不但突出了它那森爽幽峭的美,而且也烘托出抒情主人公自己豪爽冷峻的性格特征。黄庭坚自己认为此词“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其实这首词倒是最能代表他的个性特色。另一首《水调歌头》则是比较接近苏轼的: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蜺。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10〕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11〕。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桃花源已经变成白云深处长满瑶草的仙境,而倚着玉枕、伴着明月、拂琴饮酒求仙的则是号称“谪仙”的李白,作者把这两者合二为一,塑造了自己远离世俗、醉舞长啸的狂放形象。

黄庭坚之所以与秦观齐名,是因为他也善写正宗的婉约派词。如他的《清平乐》就是一首兴寄深婉的佳作: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通篇借讯问春天的归处行踪表达对春天消逝的无限惋惜之意。黄鹂鸣于春夏之交,似乎该知道春天的去处。但黄鹂却鸣叫着随风飞过蔷薇去了。蔷薇花期在六七月,可见黄鹂只能告知夏天的到来。春本无踪迹,但用这样打听一个不辞而别的老朋友的办法来写春之归去,又使春天似乎有了生命和行踪。同时也含蓄地写出了作者对韶光年华及美好往事无法挽留的惆怅。这类词风格近似秦观,但较轻灵洒脱。《虞美人》: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箇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词题为《宜州见梅作》。可知此词写于他最后被贬的所在。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因写作《承天院塔记》一文,被朝廷指为“幸灾谤国”,押送宜州编管。这一年离他第一次被贬(1094)恰是十年。看到天涯也有梅花开放,能报道春天的信息,作者首先感到亲切和惊喜:由于夜深风小,迟迟没有闻到香气,不想一早起来朝南的枝头都开遍了。以下写花的美丽,只用了一个常见的典故: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白天卧在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在公主额上,成五出花。三天后才洗落。宫女竞相模仿,就形成了一种梅花妆。这里用此典是以美人映带梅花,同时也有惜梅开不久即将飘落的意思。平生见此景,总是不辞深杯,原因在于见梅知春总能唤起人关于珍惜光阴的联想。而离开京国十年以后少年之心已经老尽,这话说得非常悲凉,只有尝尽世途险恶、人间风波之后,才能体会少年时那种单纯的赏梅之心再也不可复得。这就比一般的咏梅感慨更深。

总的说来,黄词有一个从前期的“词语尘下”突变为“刻挚隽上”的过程,多种风格中贯穿着瘦劲、新俏、简洁的基本特色。虽有缺乏韵味、好尚故典的弊病,但终究不失为宋词中一种新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