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张先到柳永

从五代到宋初,表现含蓄的小令一直是词的主要体裁,较为铺张的长调虽然在敦煌词里已经出现,但文人的写作很少。从张先开始,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到柳永大力作长调,宋词的形式才得以基本完备。

张先(990—1078),字子野,吴兴(今浙江杭州)人。曾任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杭州、吴兴一带乡间。有《安陆词》。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周邦彦)、白石(姜夔),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这段话的意思主要是从张先的表现着眼,指出张先就像是北宋词发展中的一个转折关头,在他之前,只以含蓄为主,声色渲染和发挥铺叙较少;在他之后的词便声色大开、铺张扬厉,而张先恰恰处于中间,既不像温庭筠、韦庄那样含蓄,又不如苏轼、柳永那样豪放、细腻。当然这前后的变化与小令和长调的体制也有关,所以一般又认为张先作长调较多,是柳永的前驱。但由于张先才力不足,长调写得不太高明,较有韵味的还是一些比较含蓄的小词。其词善于炼字,尤其善用虚字和“影”字配合,表现某种较难捕捉的美感。其中以“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三句最为著名,词人因此而得了一个“张三影”的绰号。《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上片直写送春时追挽流年的感伤,下片写风起时对明日落花满径的揣度。云破月,说明云彩飘移的速度较快,花弄影,说明花影摇曳不定,这就通过云月花影之间的动态关系写出了风起时的情景,意境很美。《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这也是写因伤春而醉酒,酒醒之后更加凄凉的心情。但在入夜人静之时,一架秋千的影子被明月送过墙来,却很新鲜,也可以作两种理解,一是如俞平伯先生所说:“盖值寒食佳节,明月中有人在打秋千”,“此处以动态结静境,有人影似较好”。从词里“近清明”来看,时值寒食是可信的。因为寒食就在清明前两天。而且古诗中写寒食节打秋千的不在少数。另一说是胡云翼先生引《草堂诗余》说题作“怀旧”,那么这秋千就不是泛指,而是指作者怀念的那人曾经打过的秋千了。秋千虽然空着,但“送过”二字赋予它一种动感,自然令人想到当初打秋千时“隔墙送过”的种种光景,作后一种理解,似乎更加传神且含蓄。《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

龙头舴艋吴儿竞,筍柱秋千游女竝。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这首词把寒食节白天的热闹和晚间的清静分置在上下片里。上片集中了赛龙船、打秋千、采百草、郊游踏青的各种风俗,通过人们的活动把气氛渲染得十分活跃,而后半片由动转静,末二句写月照中庭的清明之景,飞絮虽然无数,但因为轻薄,月光下自然不会有投影,“无影”二字似乎无理,但只有在极静之中人们才会注意到杨花无影飘过的动态,这就自然烘托出中庭的空静,写出了无声之境。

另外,张先的《一丛花令》写女子独处深闺的愁恨,末句“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也极著名。《皱波轩词筌》指出这句词以“无理而妙”,即通过这个新奇的拟人化的比喻,道出违反一般生活逻辑的无理怨语,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女主人公自怜自惜、自怨自艾的深情。为此作者又被称作“桃杏嫁东风郎中”。这首词铺写细腻,介乎“含蓄”和“发越”之间。前人指出张先之后宋词声色大开,说明其词在讲究声色方面确有比时人器局一新之处。

与张先同时的词人还有宋祁(998—1061)。他也是北宋著名的文人,曾和欧阳修一起修《新唐书》。《玉楼春》一词使他得名一时: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