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韩孟诗派(第2/3页)

此诗一句一景,移步换形,层层展开黄昏、入夜、黎明等各个时分的不同画面,贯注着从中领悟的人生乐趣。一座荒山古寺,经诗人用浓淡相间的色彩点染之后,不但处处呈现出幽美的境界,而且传神地表现了诗人的个性。诗虽以游记的记叙方法为纲,但以诗歌直寻兴会的传统表现方式为本,于平铺直叙中见辞奇意幽之致,深得韩愈散文结实处无不空灵的妙诣,又是一篇真正的诗歌。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是一首怪诗,立意俗,意境奇,文字生。但能在极其世俗之处显示出诙谐豁达的神情,倾泻出一腔刚直不阿的正气。诗中掺杂鬼物神妖,意境雄怪典实,采用情景交替、夹叙夹议的章法,力图使全诗像游记文一样具体详尽、有头有尾地反映出谒衡岳庙的全过程,以及游者曲折微妙的心理变化,使诗的表现力达到能像文一样自由挥洒的境地。其中写诗人来到衡岳后因虔诚默祷而忽见衡岳露出真容的一段,最见韩愈写景的特色和功力:“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由于前面烘托衡岳难见晴天,已经笔饱墨浓,待祈祷灵验,云雾一扫而空之后,笔力必须更加强劲。诗人选择衡岳七十二峰中紫盖、天柱、石廪、祝融四座最大的山峰排成一联,一齐推出,令人顿觉眼前众峰插天,突兀森耸,仰观周览,惊心动魄。接着写岳庙由外到内的环境特征,以横斜的一条小径勾破画面上高峰耸立的排列态势,使构图错落有致。岳庙的白墙红柱在阳光辉映下流光溢彩,这两种亮色与群峰重深的墨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使画面上大山压顶的沉重气氛得到缓解。这一段诗借用歌行铺叙的特长,描写了通常以散文表现的复杂的游历经过和诗人微妙的心理活动,是以文为诗的成功实践。全诗双声叠韵字连篇累牍,句句三平正调,平声一韵到底,利用“东韵”宏亮的音响效果和铿锵的节奏感创出险调奇格,造成苍硬雄壮的声势,体现了韩愈专从生硬险奥处自辟诗径的独特风格。虽然诗人有意反传统诗法而行之,但此诗却以奇创自成正调。原因就在诗中的“横空盘硬语”正与衡岳突兀森耸的山势、诗人骨相崚嶒的个性相得益彰,因而能从奇特中产生和谐的美感,由斧凿而臻于自然之妙境。

韩愈诗在以文为诗之外,还好创奇格、用险韵。诗的传统表现方式发展到盛唐逐渐完备也逐渐陈熟。韩愈有意出奇,想另辟新路。但他的创格无非是:或用宽韵,波澜横溢,如《此日足可惜》;或用窄韵,愈难愈巧,如《病中赠张十八》,《谴疟鬼》历数医师、灸师、诅师、符师,《月蚀诗》铺叙东西南北四方之神。有的连用重复句子,有的连用重叠虚词。《答张澈》五律一首,从头到尾对偶,又全用拗体。总之,凡传统旧法所避忌者,他都要试一试。但这种创格往往失败者居多,成功者少。

构思刻意求奇也是韩诗的重要特点。韩愈的好奇不是李白那种变化无穷、神奇飞动的幻想,也不是像岑参那样用朴素平易的形式表现出生活本身的瑰奇。而是往往用过火的夸张和排奡的语言把平淡无奇的生活写得千奇百怪。如爱竹簟清凉,想要久卧其上,便说“却愿天日恒炎曦”(《郑君赠簟》)。形容鸟雀受冻难堪竟想到“不如弹射死,却得亲包燖”(《苦寒行》)。吃个木耳也说成“烦君身入华阳洞,直割乖龙左耳来”(《答道士寄树鸡》),夸张到违反常情的地步,便难免蹶张之病了。

韩愈的诗与他的散文一样,要求务去陈言,但往往以丑为美。盛唐人开朗豁达,进退裕如,热爱生活,因而具有健康的审美趣味。韩愈“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这就使他在生活中多看丑恶而少见美好。半世穷经的生活也容易造成审美的变态心理,于是大量臭腐丑怪的比喻充斥了他的诗篇。另一方面,他之所以善写丑怪形象,也因为前人很少以此为诗料,特别有利于他出奇创新。例如《送文畅》诗说“照壁喜见蝎”,因为“昨来得京官”,所以见蝎亦喜。这样颠倒美丑,一则与他重新升迁的功利之心有关,二则也正好翻用陈旧之语以求新奇。但当他以正常的审美观处理生活中的丑恶面时,他也确实写出了较有新意的佳作。如《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对岭南“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的可怖生活只是稍加点染,用以烘托被贬远荒的愁苦心情,同时与“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的明净意境形成反衬,倒为全诗增添了略带神秘的悲剧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