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九首)

姜夔(生卒年约在1155—1221间),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属江西)人。一生未出仕。曾著《大乐议》,宁宗时献于朝。往来鄂、赣、皖、苏间,卒于杭州。有《白石道人歌曲》。其自度曲附有旁谱。

扬州慢

淳熙丙申[1]至日,予过维扬[2]。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3]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4]以为有黍离[5]之悲也。

淮左名都[6],竹西佳处[7],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8],尽荠麦[9]青青。自胡马窥江[10]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11]。渐黄昏清角[12],吹寒都在空城[13]。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14]。纵豆蔻词工[15],青楼梦好[16],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17],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18],年年知为谁生?

[1]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

[2]《尚书.禹贡》:“淮海维扬州。”后来每借“维扬”作为地名。

[3]“戍角”,守兵所吹的号角。

[4]萧德藻,字东夫,号千岩老人,以侄女嫁白石,事在作此词以后。

[5]《黍离》,《诗.王风》篇名,首句曰:“彼黍离离。”周大夫经过西周旧都见皆长了禾黍,作诗以吊之。

[6]扬州在淮水东,宋置淮南东路,称为“淮左”。《隋书.宇文化及传》:“炀帝惧,留淮左,不敢还都。”是隋唐时已有此称。

[7]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当只是泛说。后来扬州北门外五里有竹西亭,盖以杜牧诗句命名。苏轼《广陵会三同舍》其“刘贡父”一首云:“竹西已挥手,湾口犹屡送。”即作为地名用。这里亦作地名,与“淮左”对偶。《绝妙好词笺》卷三赵希迈《八声甘州.竹西怀古》词笺引《诗话总龟》云:“蜀冈之南有竹西亭。修竹疏翠,后即禅智寺也。取杜牧之‘斜阳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又引葛洞《江都志》:“竹西亭在城北五里禅智寺侧,向子固易曰‘歌吹’。经绍兴兵火,周淙重建,复旧名。”

[8]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用来指过去扬州的繁华,只略略一点,远引下片。

[9]荠、麦二名,荠即荠菜,隔年生,草本。《淮南子.修务训》:“荠麦夏死。”又《地形训》:“麦秋生夏死,荠冬生中夏死。”

[10]高宗建炎三年、绍兴三十年、三十一年,金兵屡次南侵。其最近一次在隆兴二年,距离作词时只十来年。

[11]《白雨斋词话》卷二:“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

[12]本调前后结有作上五、下六者,有作三字一逗、四字两句者,当各以文义定之,殆可不拘。郑文焯校本有《角药两字考音》,谓“如此曲当于‘角’‘药’两顿,故并宜用入声字。”引旁谱为证,说或稍迂。若就本篇文义而论,两片结末同用上五下六句法,郑读自不误。旧日通行的选本如张惠言《词选》、《艺蘅馆词选》并同,今从之。

[13]“空城”,点明一篇主意。

[14]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作者那时只有二十二岁,当是初到扬州,无所谓“重到须惊”。“杜郎俊赏”以下是想象譬况,未必自比。想扬州旧日如此繁华,现在变成这等的荒凉,假如牧之果真重来,不知当如何吃惊,纵有春风词笔也写不出深情来,大意不过如此。

[15]注[8]所引杜牧《赠别》诗的上文为“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蔻梢喻美人的年青。

[16]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在汉魏诗里作华屋用,到六朝末期始改指伎楼。

[17]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二十四桥之名,详见于北宋时沈括《补笔谈》卷三“杂志”。计算起来,却不够二十四条桥的数目。现参照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五的引文,酌定二十四桥如下:(1)浊河,(2)茶园(《补笔谈》原作最西浊河茶园桥,“浊河”下无桥字,是一桥还是二桥不明,今据《画舫录》定为二桥),(3)大明,(4)九曲,(5)下马,(6)作坊,(7)洗马,(8)南(存),(9)阿师,(10)周家,(11)小市(存),(12)广济(存),(13)新,(14)开明(存),(15)顾家,(16)通泗(存),(17)太平(存),(18)利国(《补笔谈》作利园,疑误,从《画舫录》),(19)万岁(存),(20)青园,(21)驿,(22)参佐,(23)东水门(“东水门”下无桥字,故《画舫录》遂失载,实际上也是一座桥。沈氏原注云:“今有新桥,非古迹也。”则有旧桥可知),(24)山光(存)。沈书虽具备二十四桥之名,据他自注只存了八桥,到南宋姜白石时,自不会“二十四桥仍在”,但词人之言并非考据,只要那时还有若干条桥,也就不妨这样说。至于《画舫录》所载:“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以廿四桥为一桥之专名;所谓“廿四桥”“红药桥”,又即缘杜牧之诗、姜白石词得名,是较后的情形,不宜转用注解姜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