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重情之人的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对于纳兰容若来说,他的回忆之苦由时间一秒一秒堆叠,时间越久反而越沉重。

正如他词中所诉,“料也觉、人间无味”、“惟有恨,转无聊”、“春花秋叶,触绪还伤”……相思到人间无味,触叶还伤的地步。这种岁月年复一年,磨蚀掉的岂止是他的年华,更是他的身心。

他是那样思念那个她,那些往日的印记深深地刻在心里,已经随着岁月慢慢渗入骨髓,成为他所有诗歌的忧伤基调。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西风乍起,凉风入骨,天上人间黄叶萧萧,又是伤秋时节,残阳中独自伫立,往事如风。曾经一树一树的繁花,绚丽地开过后,又静静地枯萎零落。蝉声渐渐远去秋风吹来,与夏天一同远去的,还有那曾经的欢乐时光。

多少旧事,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思来,却是随风而去,再也回不来的幸福时刻。美满的夫妻生活纵使情深似海,如今也是天人永隔。那些相互依偎的日子,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再珍惜些呢?

这阕传唱海内外的词,个中滋味只有纳兰性德自己明白。“人人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有谁知?”那思念和往事又岂是别人能分享的?

纳兰性德作词一生主情,情之深之切遂遽然成文,古往今来最为哀感顽艳,哀惋凄楚,令人柔肠寸断。哀而更伤,元气大损,不能卒然读之。

这首《蝶恋花》可谓是其悼亡词之代表作: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观其通篇无一哀悼之词、哀悼之意,却又句句哀惋凄楚,字字伤心伤神,哽咽不能言语。

其“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最为黯然神伤。纳兰把自己的哀痛寄与月亮。天上的月亮正如他的人生,他的爱情,只一夕圆满,只一夕幸福,其余的日子是多么的难熬。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处“不辞冰雪为卿热”典出《世说新语·惑溺》的一个故事。

故事里描叙的是一个叫荀奉倩的人极爱他的妻子。有一次,正逢寒冬腊月,妻子身患风寒高烧不退。荀奉倩心急如焚,为了让爱妻退烧不顾外边冰天雪地、天寒地冻,毅然脱掉衣物,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凉了自己的身体,再回屋贴到妻子的身体上为其降温。

“如果真的能够像月亮一般,有团圆的一天,我也会像荀奉倩一般爱妻子。只可惜再不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见如今的我比阴晴难定的月亮更辛苦百倍。”

纳兰总是纠结于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如果”上,所以他才无法从往事的愁苦哀怨中走出来。

然而这个缺点却是他词中妙思的源头和精华。

纳兰的词以述愁怀见长,言愁较多,真切感人。笔触在清新中带有一种凄婉哀怨之美。如他的《采桑子》: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一首也是纳兰词名篇中的名篇,化浓情为淡语,平白易晓。首句“谁翻乐府凄凉曲”,很多释义里解释成词人听见风雨里传来的乐曲声音,而我理解的是并不见得此曲就真的指曲子。

联系后面“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句,此时已是一宵将尽,风雨大作的环境中,谁会在这个时候弹词弄曲呢?

那乐府凄凉曲如果不是作者翻阅乐府诗歌的书籍,那便是风声、雨声声声入耳皆是凄凉曲了吧。个人偏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作者自己在翻阅乐府诗歌的书籍,那又何苦用一个“谁”字来自问?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是谁奏出这天地间最凄凉的曲调呢?让这风也凄迷,雨也凄迷。萧萧风雨,一声一声地打在我的心上,更添愁绪。灯花燃尽,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上阕写雨夜,下阕则转写孤独无聊。凄凉,使彻夜无眠;无聊,便无聊到不知因何无聊。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无眠与无聊,却模模糊糊道不真切。只知道是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醒着睡着,都没有意义。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着什么,却了无情绪,翻腾不安。

纳兰性德的这种相思之情却有几分怪异,字里字外透着那么几分慵懒,几分消沉,几分无奈,几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