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

盛唐以其对事功对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乃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度。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

这种时代变异对诗人的影响,在杜牧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杜牧多才多艺,工诗文,能书画,前人甚至说“有唐一代,诗文兼备者,惟韩、柳、小杜三家”。(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三)其传世墨迹《张好好诗》已是国宝级文物,现在还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但是杜牧并非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文人。史载杜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杜牧的先祖不乏出将入相者,杜牧也不愿只是个文弱书生。他除了写诗之外,还为《孙子兵法》作注,对军事有很深的研究。对晚唐帝王们的骄奢淫逸杜牧也尖锐地指出来,他轰动一时的《阿房宫赋》,其实就是针对唐敬宗奢侈腐朽,大兴土木而作的。他曾在黄州、睦州等地任刺史,所到之处,皆有善声。

可是,晚唐衰败的江山已不是凭谁一己之力能挽回的。虽然杜牧才华卓越,胸怀大志,但是还是避免不了宦途沉沦的命运。面对青史留名的先辈,面对远不如自己却出将入相的堂兄杜悰,杜牧怏怏难平。于是,只好将满腔情感寄托于诗句当中,长歌当哭了。

后人评价杜牧的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他的诗句音节圆润,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

杜牧诗歌现传世者四百余首,其中很多已经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甚至成为某种景物或者情感固定的代表诗句:一到清明,中国人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看到枫叶,人们也总是会随口而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也成为歌咏江南美景的代表性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甚至已经成为扬州美景的成语式诗句;南宋时,扬州屡遭兵祸,词人姜夔竟然担心三百年前的诗人杜牧若目睹这一切,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杜牧说,自己写诗,力求立意高远,不务奇丽,“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由此可见,诗人的目标其实是追求属于自己的风格,这一点,他做到了。洪亮吉说:“杜牧之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别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北江诗话》)李商隐也说杜牧:“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后人把杜牧、李商隐称为“小李杜”,这主要是从二人在晚唐诗坛地位来讲的。如果从风格上讲,杜甫诗沉郁顿挫,感时伤世,杜牧的诗歌,后人评价“俊迈”“气俊思活”“雄姿英发”“轻倩秀艳”,而胡应麟《诗薮》对杜牧诗歌的评价则是言简意赅——俊爽。后人以为至论。而在笼罩晚唐诗坛的一片衰飒之气中,人们终于看到了一片俊朗的树林,听到了一丝悦耳的清音。

852年,年仅五十岁的诗人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为自己写了墓志铭,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焚毁了一生所作的大部分诗歌。据说他原本有诗一千余首,焚毁之后,只剩下二百余首了。诗人为何焚稿,我们无从猜测,但是从剩下的二百余首诗歌多有传世之作来看,也许诗人是想自己给后人留下的诗篇能够尽可能地完美吧。的确,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人的眼睛却一直在凝视着完美,因此,即使完美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它至少也一直定格于人们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