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浪漫主义的夕照中 (第2/5页)

 

  活跃在1819年至1830年间的那些诗人们,年少气盛,感觉敏锐,抓住了复辟时代最紧迫的问题,即自由主义,在诗界掀起了一场革命。他们的抱负很大,也的确改变了法国诗歌的面貌,并且产生了比现实主义更为深远的影响,然而,这支队伍并非步调一致的队伍,他们的目标并非一致,因此,当他们在政治上受到挫折,感到失望的时候,他们思想上的极端和方法上的偏颇也就暴露出来,并导致某些消极的后果。因此,浪漫主义运动的胜利,就其本身来说,并不巩固,其对法国诗歌所作出的承诺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兑现。

 

  浪漫主义运动过分地强调了个人感情的挖掘和流露,结果导致了感情的浮夸和泛滥,矫揉造作取代了天真和诚挚;不适当地突出自我表现,促使文学中的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用崇拜自我代替了对社会和他人的探索及研究;片面地夸大诗人的社会作用,以人类导师自许,又使诗歌中充满了空洞的高调和盲目的乐观。

 

  1830年之后,在个人主义的浪潮中,年轻一代的文人在强调自由和感觉的口号下,盲目追求新奇和刺激,使本来就存在于法国文学中的神怪幻觉作品更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自十八世纪末起,一股幻觉之风就从英国刮到法国。自1797年起到1803年止,这期间小说中充斥着妖魔和吸血鬼。……此风在帝国时代一度消失, 1815年后复又兴起。” 1830年至1833年间,英国的理查森和德国的霍夫曼的作品被翻译介绍到法国,更助长了这种风气,颓风所至,连雨果、巴尔扎克、梅里美、乔治·桑这样一些作家都未能幸免。大作家也许有能力“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追随其后的众多二流作家大概就只能步入歧途了。

 

  波德莱尔的《浪漫派的夕阳》描绘的正是浪漫主义在1840年之后的这种趋向衰败的景象。

 

  其实,浪漫主义文学的这种颓势,已不再是当时文坛上慧眼独具的人才能看到的了。《城堡里的伯爵》的失败是在1843年,然而在此之前若干年,已经出现了回到古典主义上去的苗头。1837年,女演员拉赛尔首演拉辛的《费德尔》,获得巨大成功,从此声名大噪,是缪塞首先撰文表示热烈祝贺并给予高度评价。1840年初,一位名叫肖德才格的批评家在《艺术家》杂志上撰文宣称:“当代文学的重要性日益减少。书局里和书店里徒然地堆着大批新书,公众无动于衷,表示冷淡。充其量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女人或逃学的学生匆匆看上一小时这种苍白的、乏味的作品。”所谓“当代文学”,当然指的是与古典主义文学相对的浪漫主义文学。他在1841年出版的《论法国当代作家》一书中尖锐地指出:“倾吐私衷”和“发泄感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认为浪漫派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没有“回答普遍的要求”,批评浪漫派过分地推崇自我:“他们幻想着在琴弦上歌唱自己,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唯一主题,洋洋自得地颂扬他们生活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们像一个画家一辈子不知疲倦地以一百种方式自己……他们临泉自赏……永远是我,总是我,我歌唱,我旅行,我爱,我哭,我痛苦,我嘲弄,我辱骂宗教或者我祈祷上帝……”语言不免尖刻,说的却的确是实情。肖德才格是一位偏于保守的批评家,但是他的意见却很有代表性,为不止一位浪漫派作家所证实。

 

  不过,运动虽然是失去了势头,但运动的主将们仍然健在,甚至正当盛年,他们仍然是一代文学青年崇拜的偶像和学习的楷模。因此,1840年那一代的青年仍然是在浪漫主义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波德莱尔是个“世纪儿”,尽管他的“摇篮靠着一个书柜”,里面放着 《百科全书》,他仍然被浪漫主义这“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所征服。如同大多数复辟时代的青少年人一样,他也把夏多布里昂当作自己的导师,十四岁时就感到正在步步接近深渊,对勒内的叹息心领神会;拉马丁的《沉思集》拨动了千万人的心弦,也在他的心头唤起对“永恒”与“和谐”的向往;至于雨果的诗篇,中学生波德莱尔更是反复吟诵,不绝于口,虽然他对1830年以后热衷于政治活动的雨果颇有微词,两人的美学思想也大相径庭,但对于《心声集》、《秋叶集》、《黄昏之歌》和《光与影》这些浪漫主义杰作,他却始终怀有一种崇敬和向往的感情。浪漫派作家中对波德莱尔影响最大的要算是圣勃夫和戈蒂耶了。圣勃夫的小说《情欲》第一次使波德莱尔在痛苦和快乐之间建立了联系,学会了把痛苦变成“真正的快乐”。圣勃夫的细腻的自我心理分析和自我精神反省,他对古典诗歌的爱好,都给波德莱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于《约瑟夫·德洛姆的生活、诗歌和思想》更被他称作“昨日之《恶之花》”,波德莱尔也乐于承认。或是出于批评家的短视,或是出文人的嫉妒,圣勃夫不太看重这位在诗歌上远远超过他的年轻人,但波德莱尔却毕生将他视为师长。戈蒂耶也是以导师的面目出现的。把他和波德莱尔联系在一起的,是对艺术美即形式美的追求,不过,波德莱尔并没有跟随他走上“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只是在形式方面肯下苦功夫罢了。他直接得益于戈蒂耶的,也许是后者对巴黎这座现代大都会的描绘,那种阴暗、冰冷的笔调显然与《巴黎风物》有着某种联系。此外,波德莱尔还是英国文学和德国文学的爱好者。英国的拜伦和雪莱,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他在拜伦身上看重的是反抗和自由的精神,他认为拜伦“出色地表达了激情的谴责性部分”,他“发出的辉煌的、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人心中潜伏着的地狱”。德国的浪漫派作家霍夫曼则把他引入一个充满灵与肉、天与地、人与自然相互应和的神秘天地。美国的爱伦·坡更是波德莱尔精神上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