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与米太太(第3/4页)

“走开!”我喝住她。

她停了一会儿,又跟上来,与我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铁了心地想要摆脱她:“不要跟着我,回你从前住的地方去,我累了,我要一个人生活!”

她愣了片刻,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我不予理会,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回到住处的时候,她果然没有跟来。

那天晚上我吃了一顿难得的饱饭,享受了片刻的宁静,我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直到夜里起风,我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没有摸到暖和的米太太为止。床沿的另一头是冷的,我一下子醒过来。

婚姻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几乎确信自己不爱她了,确信这世上的每一个女人都比她好,可是当她真的离开你的时候,无尽的孤独又会汹涌而来,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变得空空荡荡。

我坐起来抽了一支烟。外面落雪了,我想起,她走的时候穿得并不十分暖和,我有点儿后悔,应该让她穿得暖和点儿再走,否则这漫长的夜晚该有多难捱!

我说服自己躺回床上继续睡觉,但是再也无法入眠。我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各种各样惊险的场面,我怕她真的去偷东西,怕她不知道保护自己,怕她被坏人盯上,怕她被车辆撞伤,怕她冻着、饿着,怕她流落街头,最怕的是她会死掉,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我终于明白过来整件事有多么愚蠢。

我冲出了房门。

“米太太,米太太!”我在街上喊叫着。

我先是去了从前她住的地方寻找,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去了琴行,那些音符好像还在跳跃,可是琴凳上却没有她。

我不知她去了哪里。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我怀疑我已经失去她了,我开始哭泣,不顾路人奇怪的注视。我甚至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路过饭店,看见了里面跳跃的身影——那是我的米太太。

她还活着,她正在费力地偷窃一个肉包子。

我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肉包子不是米太太爱吃的食物,她讨厌任何流着油水的东西,她只喜欢饼干和葡萄,肉包子是我喜欢吃的食物,她把它拖在肩上。我猜她是想要把它送给我,这让我更加懊悔此前粗暴的举动。

她是爱我的,正如我是爱她的一样,我擦了擦眼泪,朝她奔跑过去。

我实在太过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捕鼠夹。

“米太太!”

我几乎要拥抱到她了。

“小心啊!”她尖叫了一声。

一阵剧痛传来,我跌落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吵醒了看门人。他踏着大步走向我们。

米太太愣在那里。

“跑,快跑!”我冲她喊。

可是她没有动弹。

“瞧,这里有两只老鼠!”看门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打开了我腿上的夹子,把我提溜到半空中。

我预感到我的死亡,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可是等了很久他的拳头也没有砸在我的身上。

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我的米太太。

她攀伏在我脚边,脑袋肿起了一个大包,流了血,她替我挨下了他的拳头,并且她没有退缩,勇敢地跳起来朝看门人的手腕咬下去,短暂的逃跑时间里,她拽着我从厨房的下水道溜走了。我们一路狂奔回家。我从来不知道她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无所畏惧。

“对不起!”我对她说。

她摸了摸我的脸:“傻瓜!”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被夹伤的腿都不能动弹,我无法再出去寻找食物,米太太便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她不是一个偷窃好手,常常带着伤痕回家,可是她从没有让我饿过肚子,她的脸上也总是挂着微笑,有时候我看得出,她自己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这时我就会谎称没有胃口,把剩下的食物给她。

我不知道做一名窃者对她来说有多难,可她从未抱怨。我暗暗发誓,等腿伤好后,一定好好待她,如果她想去琴行演奏,那么我愿意做她的听众,不管她问多少遍我爱不爱她,我一定回答我爱她,发自内心地。我会同她一起老去,死在同一张床上。可我没想到,她已经病得那样严重。

她开始记不住事情,明明才吃过饭,又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看着我说:“米先生,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她渐渐地喊不出邻居的名字,有时候,一首熟悉的曲子弹着弹着就不知道要怎么弹下一个音符,甚至睡觉睡到一半,会忽然醒来,望着周围的一切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的大脑受伤了,是外力撞击导致的,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我这才知道,那次意外对她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

她很快忘记了大部分的路,大部分的人,大部分的事,忘记了我早已经康复,总是急急忙忙要照顾我,要出去找食物,可站在大街上又茫然无措,忘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