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5/8页)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在那里没动,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去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一下试试?!”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道:“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来劝。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得“劈叉”了,“你死开!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起来。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来,“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了。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两个孩子很沉,抱在手中,又在大哭,云松爷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很远。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说:“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不就是当时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就这样了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母亲把棉花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是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他们的脸和衣服都一样脏,母亲有时候看不过,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他的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唯有那只狗还趴在他脚边。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来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的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果纸。有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送到医院去,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这边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满是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吃。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了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切开灶屋里的昏暗,“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母亲忙说有,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来。凤招接过脚盆正待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了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后,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煤气罐肯定早没气咯。”我说我也要去,母亲没奈何,让我打着手电筒给她带路。

夜晚如此之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风也没有,夜色沉沉地压在我们头上。走到柴垛边,一只猫忽然窜了过来,吓了我一跳。黑暗中手电筒给我们凿开了一条通往小屋的路。门半掩半开,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放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幢幢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母亲叫了一声:“凤子。”凤招“嗯”了一声。母亲又说:“煤气罐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凤招又“嗯”了一声。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又看了一眼黑幢幢的厢房,没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