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黑暗无边,我飘飘下沉。人间歌声悠扬,一重重门扉次第打开。远方人语隐隐,有人笑,有人哭,一个声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经老了,可你我如此年轻……

我累极了,慢慢睁开眼睛。床头的手机不时鸣响,还是任红军那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恍惚起来,一时竟然忘了身在何方。

门外窸窸窣窣地响,陈慧拿着半个苹果走了进来:“吃不吃苹果?帮你削一个?”我两眼圆睁:“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我一眼:“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我说咱们不是离婚了吗?她呸了一声:“臭美吧你,我还没打算跟你结婚呢!”

那些繁华和悲伤渐渐回来,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我叹了一声,看看寒酸四壁,心头一阵黯然。陈慧问我梦到了什么,我简单说了说,她拊掌大笑:“你这种坏蛋,枪毙了才好呢!”我摇头无语,她过来抱抱我:“还梦到什么了?有没有梦到我?”我说当然有你,“梦里的那个你挺温柔的,给我很多帮助,你知道,我是个律师……”她撇撇嘴:“得了吧你,还律师呢,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说着指指床边那一摞司考教材,“还说自己聪明,就知道吹牛!有本事把律师考上呀。”

我喃喃自语:“我不是已经考过了吗?我当了那么多年律师……”

她一瞪眼:“嘀咕什么呢你?”

我仿佛明白了点什么,慌乱地岔开话题:“对了,我还梦见老潘了。”

她一下竖起了耳朵:“老潘?老潘怎么了?你们还有联系?”

我知道说错话了,急忙辩解:“我梦见……梦见老潘和老婆离婚了,还被抓去坐了三年牢。”

“你撒谎!”陈慧脸色铁青。

“没撒谎,真的,真就是这么梦的。”

“你撒谎!”她面红耳赤地大叫,“老潘怎么会有老婆?她又不是同性恋!说,是不是你们俩又勾搭上了?”

我彻底醒了。三年前我交过一个女友,叫潘淑文,朋友们都叫她“老潘”,那是我这一生最甜蜜的时光,至今难忘。跟陈慧认识后,有一次她套我话,问我能不能对她刻骨铭心。我说:“一辈子有一次刻骨铭心就够了。”她阴险地笑:“谁那么有魅力啊?让你一辈子都刻骨铭心?”我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对她说了实话。陈慧当时笑得很灿烂,可灿烂之后整整一星期没跟我说过话。

我心虚了,笑着圆场:“你看你,又犯小心眼儿了,这不是做梦嘛,梦里的事哪能当真?”

她幽怨地横我一眼,倏地转过了身。这情景依稀在梦里见过,我心中一动,侧着身哄她,哄了几句,突然没了兴致,呆呆地想:难道那就是我的人生?大律师、千万身家、杀人、枪决,还有……

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我浑身一颤,蓦地记起来了,我怎么会把肖丽忘了?她去了哪里?又怎么会来到我的梦中?她到底是谁?

陈慧摸摸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镜中的我面色苍白,一副惊恐的表情:“你……你认不认识肖丽?”

“不认识,干什么的?”

“她大概有这么高,”我比画了一下,“挺瘦的,总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说话有点上海口音,你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她?”

她侧头想了半天:“真没什么印象,她多大年纪?”

我说她二十四岁,学英语的,笑起来有点媚,不过很少笑,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

“哟,这么年轻啊?还心疼她?心疼也不用跟我说啊,你这算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分手?想分手你直说不行吗?瞧你那样儿,遮遮掩掩的!”

我无力辩解,一颗心空无搁处,一点点沉到了水底。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声突然响起,我躺着不动,陈慧也不动,听任那铃声一遍遍地响。终于还是她忍不住了,跳起来瞪我一眼,光着脚跑了出去。我慢慢抬头,看着她一闪而过的背影,感觉像是丢了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外面语声喧哗,陈慧急匆匆地跑回来:“快起来吧,老魏来了。”

“谁?”

“老魏!”

我两眼瞪圆:“谁?你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老魏!魏达,你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