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第2/6页)

何万年极有章法,杀人的事一字没提,只问我和陈杰怎么结怨的,肖丽什么时候出走的,我怎么把她找回来的,她和陈杰又是怎么合谋讹诈我的,每件事都要穷极细节:时间地点人物,对方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表面上都是鸡毛蒜皮,实则大有玄机。这是公安预审的基本原理:只要说的是假话,逻辑上总有瑕疵。他事事详究,一遍遍反复追问,谁都不可能把说过的话牢牢记住,迟早会露出马脚。只要被他抓住破绽,口子就会越撕越大,最后全盘崩溃。更关键的是我不知肖丽说过什么,自己嘬着牙花子瞎编,犹如黑地里摸炸弹玩,稍不留神就是一团蘑菇云。万一两个人的口供对不上,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来了硬手,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口口声声要见律师。旁边的小伙子瞪眼训我:“你想见律师就让你见律师?你做梦吧?这是中国!”我说没有律师在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看着办。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何万年绷不住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朋友一场,我好心劝你:痛快说了算了,免得受那么多罪!硬汉我见多了,三进宫、五进宫的,哪个不比你结实?最后还不是跟死狗似的?”

我丝毫不惧,说你魏大爷混了几十年,见过猪跑,吃过猪肉,原本就是个杀猪的!魏大爷什么没见过?你当然有办法,嘿嘿,进来打我呀,求你了,你一打我就招,最好打出点明伤,那样我好说你刑讯逼供。要不然就拿电棍戳裤裆,这招是不是叫“神仙叫”?我不是神仙,鸡巴也是肉做的,肯定扛不住。实在不行就弄个大灯吊在头上,三天不让睡觉,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了打两分钟的盹,恨不能管你叫爹,对不对?其实不用三天,一天我就招,嘿,让招什么我就招什么,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供词我可不认,一上庭就翻供!

何万年嘿嘿冷笑:“看来有思想准备啊,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铁打的。魏律师,你可一定要坚强到底,别认啊,我审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正的硬汉呢。”转身吩咐手下抬道具:煤气灯、软椅子、茶水零食,一个小伙子嚓嚓地玩着电棍,倚在门边对我磨牙冷笑。我说搞这么隆重,是不是要拍电影?何万年笑眯眯地:“对,拍电影!我是导演,你就是男一号,撑住了啊,做场好戏给我看!”我也笑:“何导,能不能给我配个女一号?来场激情戏嘛,我就擅长这个。现在这电影不就靠那点事撑着吗,女的三点全露,男的倾囊而出,嘿咻嘿咻吸引观众,咱们剧组是不是也得与时俱进?”他白我一眼,转身大声吆喝:“小周、小吴,你们俩第一班,剩下的人都睡觉去,咱们跟魏律师周旋到底!”

说话间大煤气灯已经吊上了,直对我的眼睛,白光四射,嗞嗞乱响。我几乎睁不开眼,看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开始只是浑身燥热,照了两个钟头,满头的汗像蚯蚓一样往下爬。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好像在看书,另一个不知在喝什么。我说行了,我招,咱们开始吧。看书的警察头都不抬:“着什么急啊?想瞎编一通蒙混过关?别做梦了,再等两天吧。”我暗暗叫苦,又耗了四五个钟头,身上的汗流干了,五内如焚,舌头涩得像粘在下颚上,不得已跟他们要水,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小杯,只够蘸湿嘴唇的。过了整整一天,换了两班人,我几次说要招,他们还是不许,熬到第二天下午时分,睡意上来了,我连打哈欠,眼里不住地流泪,刚闭眼片刻,身后倏地一麻,满身如被针扎,我腾地坐直,知道必是挨了电棍。这东西真管用,霎时清醒过来。一个声音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饭?”我说要,很快一个圆圆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个塑料饭盒,我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往嘴里填,饭菜不错,有豆腐,有肉,不过像在嚼棉花,什么味都品不出来。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再加上饭后食困,更撑不住了,哈欠一个接一个,眼泪不住地流。一切精气神都像被吸走了,情绪越来越沮丧,哀哀地只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一电棍,半边身子酥麻,后面的事情十分模糊,只记得吃过四顿饭,对面换了五班人,每次换班都会有人冷言嘲讽,我无力回答,脑袋一片空白,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别人说一句话,我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眼皮重得无法承受,稍不留神就能睡过去。身后坐了个人,一见我耷拉脑袋就拿电棍戳,戳一下能清醒十几分钟,过后又是遏制不住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垮了,嗷地一声号了出来:“求求你,让我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