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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有,不止八十万。

“我不敢说这钱是我的功劳,但我总算出了点力吧?”

我说是,多亏你了。

他一揖到地:“现在我们两家上下十一口人都在你手里,有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也有四岁半的小女儿,魏律师,”他脸白如纸,死死地盯着我,“希望你能有点良心。”

这话说得很沉重,我心里也闷闷的。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浑身无力,在车上抽了半支烟,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又想起陈杰临死时那张脸,我浑身战栗,恨不能大哭一场。这时海亮和尚又打电话来,说正义路有个夜总会开业,让我送他过去开光。我腻歪至极,推托了两句,心中痛骂秃驴不已。挂了电话呆坐半天,力气慢慢恢复,我掐了烟,开车直奔曹溪看守所。

任红军关了十几天,开始牙关紧咬,说不是诈骗,而是正常的投资纠纷,打死不肯吐露那笔钱的下落。这家伙十几年没摸过法律,现在是纯正的法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权利,听者无不偷笑。他们对付这种死硬派的坏蛋最有办法,派了一个审讯小组,二十四小时轮番上阵,强光灯开着,一打盹就拿电棍捅,熬了两天半,这小子终于垮了,瘫在椅上像一堆烂泥,千哀万告只求睡个好觉,让招什么就招什么,最后六百多万全吐了出来。陈局长给了我一百万,给了老贺一百万,剩下的全装进了自己口袋。这人心肠固然黑,倒也说话算话,号称任红军是初犯,情节轻微,赃款全额退赔,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个取保候审,最后不了了之。不过还是唬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队警察跟我去曹溪,因为电话打不通,直接闯进了大富豪夜总会,也没说明来意,差点把我吓尿了裤子。

帮任红军办了手续,带他回到市内。这厮臭烘烘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车窗全放下来,捏着鼻子一路安慰他。这家伙一直不说话,腮帮子鼓鼓地跳,神色时而恐惧,时而忧虑,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看样子没少挨荼毒。到了蟾宫路口的华亭饭店,我问他饿不饿,他嗯了一声。我进去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汤汁四溅,豆腐落裤上,肉丝挂胸前,嘴里含了一大蓬粉条,咝咝地往里吸,像一窝蠕动不已的蛔虫。这家伙原来有点洁癖,是我们班最讲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谁坐一下他都会翻白眼,再看看现在这副德行,我反复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发来短信问我:谈得怎么样?我看了任红军一眼,出门拨通电话:“左季高说了,不查可以,有个条件。”姚天成问:“什么条件?”我长叹一声,半天不说话,他急了:“你他妈说啊,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期期艾艾地回答:“姚总,这事……这事我都没法跟你开口,他……他要一千万。”姚天成泼口大骂:“去他妈的!我……我……”我嗫嚅不止:“开始还不止这个数呢,他本来要一千五百万,我说了半天才同意降价,不过我还是觉得太黑了,这简直是……”说着一挺腰杆:“要不我们豁出去了,让他查!他妈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个立案庭能把我们怎么样!”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妈查吗?能他妈……”这时高洪明接过电话,语调十分威严:“我给了这一千万,他能保证我平安无事吗?我可不想今天给一千万,明天又……”我叹息一声:“他倒是说过这话,说只要给了钱,他保证这案子没有一点纰漏,连主审法官都不用打点,但我还是觉得一千万太多了,太他妈黑了。”老高显然也有点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气:“唉,操他妈的,就这样吧,你给我好好办,可别他妈搞鬼。”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我窃笑不已,心思转了转,又拨通左季高的手机,开口便是一阵狂喷:“左庭长,你这立案庭能不能真查?要是能查,你这就派人去通发,查他们个底掉!他妈的,气死我了!”老左蒙了:“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我愤愤不平:“还能怎么回事?那帮王八蛋贪官呗,说赃款统共就八百万,咱们要得太狠,他们豁出去了,还说随便我们怎么查,大不了一拍两散,全部算成公款,反正账能做平,谁都别想拿一个子儿!”老左咝咝倒气:“这么说……真的只有八百万?”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说的,谁他妈知道真假?然后鼓动他:“你赶紧派人去查,他妈的,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自己上千万拿着,连点渣都不肯漏!”左某人也很愤怒:“什么意思?他们一分都不给?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我摇摇头:“真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他们说了,给我百分之一的代理费,签三年的顾问合同,然后……然后最多再给我们二百万。”左季高果然老江湖,一下听出味了,大喝一声:“老魏,你他妈敢蒙我!”我一激灵:“哪有的事?我怎么敢……”他冷冷地笑:“这二百万是给我的吧?什么‘我们’?你他妈律师费收着,顾问合同签着,还好意思从我碗里捞饭吃?”我惶恐不已:“左庭长,你看我为这事……忙前忙后这么久,我……”心里却暗暗好笑。这是我对付老狐狸们的绝招:欲占大便宜,先给小把柄。要撒弥天大谎,不能处处滴水不漏,那样更容易惹人怀疑。一定要露个破绽,故意让他识破。老狐狸都有个弱点:号称“难眩以伪”,其实一抓住别人漏洞就忍不住沾沾自喜,在心里佩服自己高明。只要他一“高明”,别的事就容易蒙混过关,根本想不到另有欺诈。老左笑得颤音都出来了,意思是“就你这两下子,还敢在我面前搞鬼”?接着威胁我:“组织上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老魏,我们以后要来往吧?”我赶紧表态:“左庭长,哦不,左院长,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好!”他嗤地一笑:“这还差不多!告诉你,下月十号我生日,没叫几个人,你来吧!”我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说到时一定去。他过生日我当然要出钱,不过难得的是人家拿你当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