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3页)

我握握她的手,被那颗假钻石硬硬地戳了一下,心里顿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柔软地爬了过去。我知道她的话不可信:第一是他们见面的场景,不可能只是“在门口聊了两句”,要么不开门,开了门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第二就是那个孩子,如果真是我的,陈杰何必道歉?想到这里心肠陡然转硬,想这小贱货,当我面装得千柔百顺,背过身去不知道怎么说我呢。睁眼望望这漆黑的夜,心中突然想:这会不会是个巨大的阴谋?两个贱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一个装真情,一个演冷酷,他们想干什么?还有,陈杰说的高人又是谁?翻过身看看黑暗中肖丽的轮廓,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呆了半晌,慢慢又冷静下来,想不至于吧,她哪来这么好的演技?那么多眼泪、那么多倾诉、那么多浅唱低回,难道全他妈是假的?

第二天直睡到下午,赵娜娜的电话把我吵醒了,说胡操性周末举办家宴,请了两位大法官,问我去不去。这是大场合,我当然要去,给老胡捧场倒是其次,结交大人物才是真的。说起来我也不算小律师了,可远远不够大牌,生平还没接过上五千万的案子呢,人家老胡也是提携我。律师这行当就是这样,认识的法官越大,案子标的就越高。业内有个说法:十万书记员,百万审判员,千万副庭长,亿万副院长——几十万的案子,找书记员就能解决;过了一亿,就必须拜副院长的门,有时院长都未必管用,必须另拜大金刚、大菩萨。胡操性经手大案无数,手面也是惊人,他不爱麻将,只爱扎金花,三张牌比大小,号称“一翻定生死”。去年他办过一次家宴,请了中院的某人,一夜销魂豪赌,光佣人的小费就有一万多,事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昨天手气不顺,送了七十多万。”唬得我五脏乱颤,不过这七十万没有白花,胡某人毕竟大牌,只要写个条子,中院叱咤立办。

肖丽就在跟前,不敢乱说乱动,我问了时间地点,跟赵娜娜说当然要去,一定多带现金。她说那我坐你的车好了,五点钟你来接我。我说老胡真看得起你,那晚上端茶倒水都是好差事。她咯咯一笑,突然问我:“你那个同学,姓曾的,怎么那么恶心啊?”我说他怎么了,赵娜娜愤世嫉俗:“睡觉就睡觉呗,跟人谈他妈的爱情!”我放声大笑,肖丽一下凑了过来,贴着我的脸问赵娜娜:“说什么呢,逗我们老魏这么开心?”这就是吃醋了,我赶紧挂了电话。

刚到所里,看见周卫东与刘亚男交头接耳地密谈,我心中一堵,把周卫东叫进来,先夸他,说这几份法律意见书不错,意见到位,就是格式上有点小毛病。他点头受教,我接着警告他:“你呀,功底不错,人也机灵,以后前途无量。可别学小刘那样,翅膀还没硬呢,就敢挖师父墙脚。”他大骇:“不会吧?她看着可挺……”我说看着老实,厉害着呢,人家一个案子就能稳赚上千万!周卫东目瞪口呆。

这是为官要诀,当领导的人人精通此道:不发动群众斗群众,自己的屁股就坐不稳。只要手下有两个以上的兵,就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掐。事情很明显:兵太团结了对官不利,窝里斗就好得多,人人听话,个个服帖,都拿你当老大。办法十分简单:在甲面前说乙厉害,在乙面前夸甲能干,嫉妒之心人皆有之,说多了他们就会彼此相扑。不过刘亚男命不久矣,我跟老丁约了七天的期限,借口是她的例假,其实是要收回那一万块,债务一清就下毒手。

正聊着,刘亚男敲敲门,说外面有个顾女士找您,我探头一看,原来是潘志明前妻,赶紧把周卫东支出去。顾菲倒爽快:“老潘调后勤了,你知道吧?”我大为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她淡淡一笑:“还没发文,不过事情已经定了,我知道。”我一下难过起来,想老潘啊老潘,何以潦倒至此?说实话,我们这些人的法学功底都不如他,从大一开始,这人就不断地写论文:《论宣告失踪与宣告死亡》、《论布雷顿森林体系》、《论死刑》、《乱伦之为罪》……我至今还记得他1990年在宿舍的那番演讲:“法律维护什么?四个字:公序良俗!公序良俗是什么?两个字:人伦!乱伦是什么?各位,两个字:禽兽!禽兽而不理,谈什么公序良俗、公平正义?各国都有乱伦罪,为什么唯独中国乱伦不称罪?……”

那年他二十一岁,心系公序良俗,舌辩人伦禽兽,壮志滔滔,热血横流,下可对河岳,上可昭星辰。现在一转眼十六年过去了,他离了婚,贬了职,一生精研法律,可这辈子恐怕用不上了。

顾菲约我周末去郊外骑马,我只有推了,说事情太多,改天好不好?她托我的事已经办妥,给她介绍了昭阳所的元臻成,代理合同已经签了,下周立案,估计又是老潘心头的一根刺。这案子基本是义务,元臻成前两年跟老胡跑过几个案子,能办事,也好说话,律师费按离婚案收,不过几千块。顾菲把胸累累地堆在桌子上,说什么事情太多,哼,忙着跟年轻姑娘约会吧?这话的意思就深了,我顺竿爬,说年轻姑娘只有皮相,没有内涵,就像婚纱,看了就想穿,上身又不舒服,穿一次就得挂起来;成熟女性内外双修,惯会风情,就像内衣,天天穿年年穿,怎么穿怎么贴肉。这话堪称妙论,她掩口而笑,秋波抛洒,个个妩媚婉转,眼神横空,眼眼肥而不腻,此情状莫可名状,有人为之汗下,有人为之腿软,有人为之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