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4号 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第4/19页)

几乎就是同时,手机亮了。

“你觉得,嫖娼怎么样?”这几个字在夜晚的手机荧光屏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只呆了片刻:“好。”

是的,没必要再确认对方是谁了,会想出这种主意的除了杰西卡·李,不会有别人了。而且,她一定是在给我发消息前就想好了整件事情。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有一年夏天我是怎么差点儿被杰西卡拐去一起到意大利做职业性工作者的?那是在开往南法的火车上,我和杰西卡刚刚在科隆看完那个著名的大教堂——一出火车站就是,教堂和博物馆在一块儿,博物馆阶梯底下是一堆抽着劣质大麻的流浪汉。我们参观完无聊的博物馆,然后再次回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去法国南部转转。买票,上车,两站之后上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对面。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一站。

然后又过了一站。

“嘿,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热?”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显然是有意。

我心想完了,然后掏出一本看了一半的侦探小说,这回她忍了两站才开口搭讪,真不容易。

接下来的半小时男人把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意大利男人是要领着这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美貌惊人的女人去意大利某个小城,做妓女。我继续专注于侦探小说,试图读掏出以来的第四页。我失败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杰西卡突然兴奋地拉住我:“我们也去怎么样?!”

“什么?去哪儿?”

她指指对面的男人,他正用迷人的微笑看着我俩,仿佛在提出一种生活可能性的邀请。

“去当妓女啊!”她十分认真,好像说的事和去华尔街当交易员、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就是在中国老老实实做个公务员没什么区别。我得说,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的确常常能打动你。而她总是显得十分认真。尽管嘴上说的往往是这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

后来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当意大利男人和那个漂亮女人站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杰西卡也站了起来,好像已经和他们结为一伙。直到这时我才恐慌起来,后悔没有在刚刚那个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鼓吹在他们那里当妓女是多么地惬意,并将此工作描述成一种浪漫化的生活方式时,制止住这个话题。是的是的,我知道杰西卡干过很多没有脑子的事儿,比如有一阵她迷上拍候鸟,跑到新西伯利亚群岛那里蛰伏了好几个月,差点因冻伤而截肢;又比如有一次她要进行一项拍摄计划,对象是流动马戏团,结果拍完照片她就完全失去了对这个项目的兴趣,打算加入马戏团,后来走钢索时差点摔成脑震荡才作罢。其实是因为她从医院出来之后,早已不知道马戏团所去何方。一开始我对她的话总是半信半疑,因为她的工作其实说来很普通,一个自由记者。那是五年之前,媒体还没有日薄西山,有大把的预支稿费供她全世界挥霍。我不知道是因为职业训练还是天生如此,她总爱把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事情描述得异常夸张。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她就是在说谎。有一次我就是这样目睹她把我们刚刚经历过的一件道听途说的杀人案,描述给了另一个陌生人听,到她嘴里,已经成了我们亲眼看见的几乎是好莱坞大片剧情的凶案。对方听得目瞪口呆,然后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他供职于某著名出版社,如果可能的话,请之后联系他,他正在策划一本类似于《我亲历的100件谋杀案》的枕边读物。我猜杰西卡在绘声绘色描绘那案子之前,就从对方接的那通工作电话里听出了他的工作,就在我去上厕所的工夫。她酷爱信口雌黄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要不是有一次无意间我看到了她拍的那些照片,连她告诉我的之前做的那些事都要怀疑是真是假。

毕竟它们都太不寻常了。

但是深究起来,照片也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她并没有真的跟随一家流动马戏团跑了好几个地方,而仅仅是买了张游乐场的门票。也许她也并没有去新西伯利亚的冰原,我是说,至少没有待上三个整月那么久,而且当地有足够的供暖和住宿设备。

当我发现她总爱夸大其词后,就习惯性在她向陌生人兜售那些冒险故事的时候,指出哪些细节是错的,把那些故事的传奇色彩往回拉那么一点点。而这么做了之后,我就会感觉和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一块儿旅游,稍微安全了一点点。

仅仅是一点点。

她通常不会否认我说的,也不会肯定,而是介绍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读过很多书。”对方通常会礼貌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她会非常认真地挑战对方:“她真的读过很多书哦,不信你问她,随便问,就比如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快快快!”然后对方就会,也许是无奈地,重复一遍杰西卡的那个问题:“那么,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