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3/5页)

下车的时候雨势没有减弱,人却更多了。孙子跟了福海躲在树下,并没有遮挡多少雨。前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割了这空间一小块一小块的。这雨中的郑州没有湿润,反而带来了更久的尘土气。如果先前车窗外的平原像个婊子撒的野,那这里被来往的人群、鸣笛的汽车和矗立的高楼侵占了的空间更像是婊子的呼吸里的急促。柏油路被所有东西挤得发了皱。他们听了司机的指示穿过马路,走向下一条柏油路,并适当地错走了许多路途。不晓得啥时候他们竟真的穿过了这城市,来到另一头的边沿,再往前则是他们熟悉的农村模样了。雨势没再加大,可也够人受的。这是个建筑着高楼的地界,脚下没个平整的块儿。人们在施工,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是唯一的颜色,像是悬在空中的半拉气球似的。

福海领着孙子转了个没人的去处。再往前是一面临时的墙,转了脚进来个狭窄的过道,紧绷绷的一杆风戳进来,失了脚踩上零星的枯枝,枝叶折声处盖不了尿臭气。第二个毛坯房执拗地支楞了些钢筋,他转转身子,像是确定了什么,敲响了那扇简易搭建的仅能用来遮挡一面的门板。福海的第三次敲打算进了迟疑,刚转了半截身子。传来半截人声。

厕所里有人—

我找王吉生,福海说。

你是哪个?

我找你有事儿。

老子的事儿更他妈急。

我找我儿子。

滚你妈蛋,老子爹早他妈没了。

孙来田让我到这儿找你的。

孙来田你这狗日的。

我不是孙来田,我叫孙福海,孙来田叫我到这儿找你的,我找我儿子,我儿子叫孙周林。

铁质的临时屋子里头闷闷地没亮色,雨水打在屋顶当当响。王吉生弄亮了一盏灯,仅兜了一个碗的光明,便照亮了福海的焦躁一片。福海拿眼睃了王吉生一下,拓开摁了床的手,趁了没人瞧得见,忙又躲开去。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爷爷,这儿没蚂蚁。

王吉生怕伤触了他,合不住场,只装得温柔些,用言语试探。无奈使惯了性情,捺不住放个屁都是辣的。一时又解不过这个话头,便抽身出了门去。王吉生咕咚一声回来时,头发全湿了,衣服却是干的,给了福海一个盒子,唬了屋内的人一跳,破了沉闷之气。

福海接了骨灰盒子,嘴角怔怔地噙了半口气儿愣是半晌没吭出来。孙子趴在地上拢了个尖尖的土堆。王吉生倒是没些个混账话,把个狡诈性子瞒了起来,半悲不怒地来宽慰。听了王吉生的话,福海只闷闷地垂头,不再言语。

来田,你来电话的前头不是说让车轧的吗,咋又成摔的了?

来田听了福海好不容易来个话,让自个心里头好几句备好的话都没招架。

是摔的,王吉生说,摔下来还囫囵个咧,哪曾想正好那车倒进来,却是没得法了。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

这里头没哪个是草木人,到头来还都得自个儿找自个儿。这个你拿着,拢共两万块,说着王吉生扯来一张纸,在这儿签个字,拿好这钱,便回吧。说完王吉生的眼睛更小了,目光也被灯光打散了。

爷爷,这儿没蚂蚁。

我只是想见见儿子。福海说。

这是这个故事的起始,却不是故事的开端。没有我们和我们这个复数,起初只有我在老屋子玩。有关黑暗的记忆哪个都瞧不清。老屋子坐落在村子的后头。不晓得哪个时候起,村里头便有了这个老屋子。听老人们讲,早先死了人。没人晓得是咋死的。这屋子更诳了整个村的人,没人能够勇敢地近前。我更小的时候,跟了一样小的他们放学回家,总避开老屋子。虽是多绕了圈子,却没人嫌麻烦。时间一旦久了,便有了条发光硬实的小道拐了弯抻进田里头去。起初我只在玉米地玩,玩够了蹚过河,湿了身子,也弄湿了衣裳。带了水沿着河岸走,荒荒的河边枯了草,更远的墙引了我,转个角直走,水汽锈蚀了门锁,墙体也豁了个大口,跳进去,拣了脚踩了残砖败瓦,蛛网遍布,树的枝叶蓬着裂了缝的砖墙。我绕到后墙的时候才发现我整个儿早进了屋子,屋顶的颜色使人瞧不见真实的高度,横梁平行了山墙斜斜地挂着。透过屋顶捅进来一刀又一刀的月光,破了些恐惧。正中央还搁了张大床咧,早不见了尸体。朽了的枣木还残留着桌子的样子。衣柜的门板早没了踪影,碎了片的镜子,反射的碎光咯嘣咯嘣响。树根和树枝生长进来,胡乱蔓生。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圈惊奇地挂在墙上,辐条纠缠了好几绺。这地方也只是个痕迹,没有消散,也不会反扑。

他们发现这里时我已经睡着了,并且做了同第二个梦一个模样的梦。这里也不再是我自个独享的了,他们具有相当的侵略性,没啥子缘由,我也同他们喘成一处对抗这个老屋子。然而没多久我又遭他们唾弃。他们真把我撇在了这玉米地里。玉米地深处笼了一片黑,我真以为我睡着了,醒来后我跑啊跑,一个劲儿地向前,蹚过的玉米秆倒伏下来,再也没起来。出来玉米地,进到村子后,我多次遇到过福海,每次同平日一个操性—瞧不见他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