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5/17页)

料不到刘焕亮竟寻到这儿来。自从撞到了那夜,刘焕亮情欲牵连,日积的皮肉消瘦,塌目坎陷,早有自个的心思。刘焕亮故意拨转马头,背离饮马镇的方向去追。几个昼夜,刘焕亮在大路上,左边突突突不出,右边挡挡挡回来,懒懒惰惰地走,不知走到哪一处,落在这个大的光秃秃的地界。不曾想,竟睁眼瞧见李二娘。刘焕亮一个惊吓,跌下马来。李二娘坐在井沿边,头发都散了,淋淋漓漓一身水。

那两匹马是哪个的?

驼龙的。

驼龙是哪个?

驼龙不是哪个。

你怎的就不逃了?

我一直在逃。

你坐在地上怎能叫逃?

脚底磨穿了鞋,我将鞋儿挂肩上,坐这口儿歇会儿。

你肩上没挂鞋。

是啊,鞋儿都挂了你肩上了。

刘焕亮晓得她在揶揄他。

那是因了我兄弟玩水弄湿了鞋,我只替他挂了半日。

现今你解释了它,又做啥用?

你怎么全弄湿了身子?

这个跟你有哪个干系,李二娘又说,你不是来抓我的吗,怎不赶紧捆了我去。

你走吧。

你欢喜我?

你若再不走,我就要捆了你回了。

你说啊,你说欢喜我我便逃了走,你干啥不说?

我—我—我真个要捆了你了。

你捆啊,你过来捆啊,就这么一丈远,你到底捆是不捆?你个瓜?,李二娘怔住一个歇口,忽然口里丢出一叹气,站起身,走近他一步,又一步,说,你捆了我去吧,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就是要捆了我回去吗?

马前村一个破落人,人唤豁牙子的,专司窥探隐私,回回潜在墙头、树梢,再当街炫耀,三分实的、七分虚的,真是嘴头子胡诌,诳了真,也遭过一些打,全没深重,村人拿他逗趣玩乐,没个怜的。据豁牙子说跟上次一个熊样,李二娘又被锁进柴房。刘海天换了新锁,又搬来条条木板,一层摞一层,钉死了门窗。除去一日三餐到洞口,那柴房没一线光明。日子一天天过,到了秋叶落,天气又寒,人丁凋零,夏日的繁茂景象,如今冷冷荒废下来,正是云去风逝、凄凉满目象。刘海天本性难移,在一个月光明亮夜,生生硬拆了条木,掇开门扇,打亮一盏朱色灯,红汪汪一团亮里,李二娘胀大了肚子,怀个孽种。这事自生诽谤,言道无神,经了豁牙子的口,更是瞒不住,都道李二娘肚里是哪个的孽种。刘海天拣个肥日子,于树下落下一条软麻绳,捉准李二娘,缠绕一番,做成圈套,将她绳穿索绑地捆住,高吊树头,抽枝鞭打。刘海天手下越是严厉,李二娘越是口严,全做进的气,哼都没哼一口出的气。事关宗族,不能毁钩绳、弃规矩。伦理无乖,规矩世守。尊祖、敬宗、睦族、祭礼、阃行之道,不能任性为之,皆承乡党。刘海天不得已,因此恭请族内尊老,择日问决李二娘。

是夜落罢四更鼓,刘焕亮掀开被窝,裹个衣裳,就在门边伏着。只听呀地门开,钩月的大光亮掉进来,刘焕亮踅足踩了亮到来,敲碎锁头,挨着这个门响,进去柴房,要放了李二娘绑子。

解了它做啥?

他们就要处死了你。

我死了,不正趁了你的心吗?

我几时害你死过?

是我自个害了自个,不关你事儿。既是都抓了我回来,为啥又要放我?

抓了你只因我是儿子,放了你,今后我便做自个儿了。

你欢喜我?

这话你说过了。

你怕了?

我只想问你是哪个放了你的绑子?

这不正是你放了绑子吗?

上次的绑子是哪个放的?是不是你爹?

不,是你的—

我爹?

不,是你娘。你只是要问这个?你就不想问我肚里的种是哪个的?

反正不是我的。

你早就晓得,早晓得是哪个,我日日见了你趴在门外偷看。你怎生就不进来,像你爹那样进来,像你爹那样压过来。

别再磨蹭了。

你怕了?

这话你又是说过了。

我恨你,我不走,就是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就是死也要死在你的名义下。

看在肚里的娃面上,你快走吧。

我才不想要这孽种,我恨他,恨你一样恨他。

没人晓得刘焕亮最终说的啥,李二娘眼泪若断线之珠,里外换上刘焕亮取来的干净衣裳,踩上他的肩,翻墙跌进黑夜里。李二娘的第三次逃脱,好似一片声的炸锣响,好似三五匹马闯来,缠缠绕绕,盘桓在村子上空三日三夜没歇。刘焕亮也公然违逆刘海天,誓言不再追那李二娘。

李二娘踉踉跄跄奔了一夜,天将晓明才到饮马镇,直肠肠地穿过饮马镇,绕过省城,一路向北,望饮马镇外的新世界去。

清晨的阳光把这天从东头涂亮了西头,小径抻过去,拍散两边的荒草,李二娘一脚绊一脚地腆着肚子走,到人迹罕至处,这支小径突然断去,全被青色笼统一蒙。有人拿刀劈过了枯枝败叶,在被人开辟的新路上,她一天加一天地走,气喘的声响在枝叶间回荡。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她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落在一大块平原上,是一霎的荒烟蔓草,忽然迎面撞来一座郁郁苍苍的杂木林子。越往深处,花木越是葱茏。许多蔓草牵引一带,隐约透出烟霞一般的草木之气。呼为风,灌满了李二娘的衣裳;呵为露,趟湿了李二娘的手脚。后来转了一个弯,霍然来到林子边沿,又是大平原一块,杂鸟乱鸣乱飞,竟然阴气森森,旌旗律律。李二娘以为自己眼花,揉一揉眼皮,只见一队一队的木马,一溜儿一溜儿的,蜿蜿蜒蜒地,从北往南行军走,通衢广陌,纵横驰骋,惟意所往。这十千木马,仰着马头,翻腾四蹄,气象虽然庄严,却带有阴森肃杀的模样,意欲踏平李二娘身处的这片林子。半空里,哗喇喇一个霹雳,狂风陡起,阴云四方。十千木马合着六十四卦,乾奇坤偶,爻爻布列,如猛虎下山。动而合之,变幻万端,演化出七色来,便是寅卯青、申酉白、巳午赤、未黄赤、辰黄青、丑黄白、戌黄黑。像是斑斓大虎一般,吟啸之声不绝于耳。大风刮剌剌去往东边,十千木马,赫赫明明,一列又一列地回到先前的队形。斜斜的阳光蹴起烟尘,渐成雾霭,再生阴云。真是个木马烈烈,所向披靡,草木皆兵也。李二娘偷偷远望这样的情形,悸动不安,顾不得思考,转身奔逃,一路跑一路疼,跑丢了绣花鞋,脚丫子血淋淋。十千木马将要袭来饮马镇的谣言,一路两边地撒着欢儿来。都要死光喽,人们喧嚣辚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