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第3/6页)

“我儿子活得好好的,你们搞错了。”

我被打败了,也承担了后果,徐良当时想。他拒绝了,更不会去认尸,这确是情有可原,不能接受儿子的死也因此拒绝承认儿子死亡,好像一旦拒绝了这个死亡儿子还活着一般。这是出于对儿子的爱。

徐良决心要解决它。但所有邻居和不邻居都房门紧闭,即使院门大开也无人回应。他能理解,没人乐意嚼他人是非。这当口,他才发现这村子永是蒙着阴云,阴瘆瘆的灰色从树林挪到屋顶再挪给皲裂的田地。“是啊,我们很少下雨。”有人说,“无论从哪儿看,这都是个不幸的地方。”那些孩子在吵闹,他每走过一座院落,狗早狺狺嚎叫。走了一公里,徐良跟他到家。他是在犬吠第二声时遇上他的。他母亲歇在床上,还没醒。她年事已高,表情淡定,从容安眠。儿子拽着她枯槁的手,晨光爬上她的脸,她的脸也向着窗外的晨光熹微,好容易给这屋子添了色彩。他从屋子的另一头搬来另一把椅子。徐良坐下来,默不吱声。又有犬吠狺狺嚎叫,这声响已被距离削薄了好几层。他的声音尽可能的小,以免吵到母亲。

“我不懂,总觉着没恁复杂,这里头又肯定有原因。他们不像我,只儿子这头便压折了扁担。他们呢,这儿是个父亲,那儿是个儿子。死掉的总归死掉,活着的还得活着,没法子的事。你不晓得吧,我也只是听说,这老头生在穷人家,又吃了苦,当然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经了饥荒和文革,再遭个八十年代的改革和九十年代的大变,都给他挂了彩。也许打从一开头他就懂不得自豪啊荣誉啊啥的,因为这穷日子教会他的只俩字,温饱。可是最后他还是从这些苦里头得了个屈辱、忍耐和宽恕。这个儿子呢?虽不是自小的娇生惯养,那也不会是温良恭顺的样儿。他爹只自顾自地吃,对儿子没咋个管教,任他野地里撒欢。我跟他一块玩到大,他自小手脚不干净,等做爹的发现时早晚了,人都成型了。他也许既不是最危险也不是最恶棍的那个,但毕竟是羞耻的。为此他爹没少打他,越这样他越逆反,最后到个没法挽回的境地。我们都晓得这事,却没人亲眼见到,除了那个人。你认不得他,这是个破落户,孙世平的邻居,我妈不喜欢他,说他养只猴,整天神神叨叨的。我倒是几乎天天见他,他没事上山搞些野味,后来山秃了还去,不晓得去干嘛。他常把这事拿出来讲,派头十足,像是个土匪头头领了众小喽罗下山,威风得紧。说得多了,到后来连他说的话都卷了刃。你别急,也别催,这事全村人都晓得,只是不晓得真假,他讲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没个轻重,全乱了套。他说:‘那天我是被枪声吵醒的,他们那把猎枪不行,比不上我那把,我那把猎过熊,更逮过一只猴。枪声?更不行。我爬上墙头,看见他们在吵架,你们也猜得到还是为那没光彩的事儿。他们越吵越凶,掀翻了桌椅板凳,一地的鸡毛。孙世平太老了,儿子也早长成了。他还以为自个是年轻的时候呢,跟儿子硬碰硬,不散了架才怪。你们猜怎么着,孙宏伟竟然先破了头。这下可够戗,孙宏伟砸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手里头没东西呢,等孙世平砰一声倒下去才发现飞过去一把椅子,那椅子断了腿。要是年轻的时候孙世平还屁事没有,后来听说刚好砸伤旧伤,再加上年事已高,骨头早酥了,那腿也同椅子一块断了。他娘坐在门槛上,也不劝架,只是哭。枪声在哪儿?猴急做甚,枪声马上就来。这一回成了俩人的最后一战,父子俩像是各自朝对方开了一枪,砰,砰,全打中了心脏。你们听到了吧。父子俩也就此反目。当晚,孙宏伟离家出走,从此没再回来。十多年了,老头老太也没去找,我想啊老太就是想去,老头也不同意。俩人孤苦伶仃恁多年,怪可怜的。’要不是你把这档子事给捎过来,我们都快忘了他们了。孙世平是不会去领儿子的尸体的,他恨儿子,更恨那份耻辱,儿子都不要了,他更不可能把这个耻辱给带回来,即使那只一具尸体,不对不对,那不是一具尸体,那是一份耻辱。”

“他是个死人。”他母亲突然醒来,像是拉开的一盏灯。一张默然的脸,冷冷地、快速地别了徐良一下,之后没再看他。她的表情消退得很怪,仿佛消退的不是表情而是她的脸。

“谁是个死人?”徐良问。

“我不该跟人说这些,”儿子说,“吵醒你了。”

“早跟你说不要听人瞎说,咱也不要跟人瞎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虽是对的,可缘由不是这样,你太容易受左右了。”

“我没受别人影响。”